20年前的9月11日,美国纽约的世贸大厦遭两架飞机撞击轰然倒塌,举世震惊。“9·11”对人类脆弱性、死亡和恐怖主义的直击,引发了诸多以该事件的创伤记忆为母题的艺术创作,传达艺术家的反思和呼吁。回顾这20年,艺术界又从中产生了怎样的行动与反思?
“9·11”中消失的艺术
2001年9月11日的上午,三架被劫持的飞机分别撞向世贸中心的一号楼、二号楼和五角大楼,飞机爆炸,高楼倾塌,机上所有人员当场死亡,楼中的工作人员以及参与救援的消防和医疗人员伤亡惨重,近3000人遇难。
“9·11”恐怖袭击除了夺走了那么多生命外,也给人类现代文化艺术史带来巨大的冲击。作为美国力量的象征,这座前世界最高建筑从设计阶段就准备用最优秀的艺术品来装饰自己。在世贸倒塌的瞬间,跟着这些生命与瓦砾消失的还有一些价值连城的文献和艺术品。
当地时间2001年9月11日,美国纽约,被恐怖分子劫持的两架民航客机撞向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双子塔”。 视觉中国 资料图据悉,毕加索的画作在事故中失踪,而西班牙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胡安·米罗和约瑟夫·罗约合作的挂毯曾挂在世贸大厦的大堂里,随着恐怖袭击的发生而惨遭不测。雕塑大师亚历山大卡尔德(Alexander Calder)的一件红色作品《弯曲的螺旋桨》也粉身碎骨。美国波普艺术鼻祖罗伊•里奇特斯坦(Roy Lichtenstein )的一件绘画和一件户外雕塑被毁。德国知名雕塑家弗利兹•克尼格(Fritz Koenig)为纪念世界和平,于20世纪70年代创作的一件大型雕塑《和平之球》(The Sphere)在此次袭击中严重受损。灾难中受到严重损毁的艺术作品还包括美籍日本雕塑大师Masayuki Nagare大型黑色大理石雕塑,詹姆斯・罗沙特(James Rosati )的不锈钢雕塑作品《Ideogram》,以及Cynthia Mailman,Romare Bearden及Hunt Slonem分别为世贸大厦不同空间创作的壁画。胡安·米罗的挂毯被毁前考尔德《弯曲的螺旋桨》911后的《弯曲的螺旋桨》
在这些消亡的艺术宝藏中,有一件艺术作品格外令人唏嘘。为了纪念1993年世贸大厦爆炸恐怖袭击中的受害者(在1993年2月26日,世贸中心被伊斯兰极端分子在地下室放置炸弹,导致6人死亡,并炸出一个30米的洞,后来这些恐怖分子都被判处240年的徒刑),美国艺术家埃琳·齐默曼(Elyn Zimmerman)受邀设计制作了一个用破碎的石头聚合而成的喷泉纪念碑,当年的纪念如今也变为被再次怀念的伤感。
此外,在世贸大厦中隐藏着不少低调的文化艺术收藏机构。德国著名摄影师,肯尼迪总统的好朋友雅克·罗维(Jacques Lowe)生前为肯尼迪家族拍摄的大约4000张照片的底片在此次灾难中被彻底损毁,而美国康特菲兹杰拉德证券公司Cantor Fitzgerald brokerage firm的联合创始人之一杰拉尔德康特B. Gerald Cantor是世界上最大的罗丹作品私人收藏家。他的公司总部位于世贸北塔的101层至105层。当人们在清理废墟的时候发现了罗丹的著名作品《卡莱市民》及《三个亡灵》的碎片。康特的三百多件罗丹雕塑及手稿在“9·11”中化为乌有。
“9·11”后诞生的艺术
艺术消失的同时,艺术也在诞生,创作和反思一直是人类疗伤的最佳良药之一。
蓝人乐团,“展品13”,2003,录像纸张、信件、商业档案还有私人便笺,在创意团体“蓝人乐团” 的录像中,这些东西都在空中四散飞舞。 “9·11”事件发生的当天,从世贸大楼里飞出的纸片飘飘然落进了他们位于布鲁克林的排练厅中,有感于此,成员们创作了一首名为“展品13”的歌曲。歌曲基本是对纸片上内容的复述,他们还制作了一支相应的音乐录像,两者都以他们找到的一张被烧焦的纸片来命名。蓝人乐团的三位成员均为纽约居民,三人在“9·11”当天各自位于曼哈顿的不同区域。莫妮卡·布拉沃,“2001年9月10日,不曾消失的前夜”,录像莫妮卡·布拉沃原为哥伦比亚人,自1994年开始居住在布鲁克林。2001年9月10日,一阵暴雨席卷纽约城,当时的布拉沃正在位于世贸大楼的北楼92层的工作室中拍摄下窗外的景象。后来她将近7个小时的素材浓缩成了现在的这段录像,这些片段原本是为了一件名为“迷宫”的艺术装置所拍摄的。恐怖袭击发生之时,布拉沃属于一个名叫“世界观”的艺术家驻地项目。这个短片是为了纪念项目中的另一位艺术家迈克尔·理查德(Michael Richards),他在袭击时身处北楼,不幸身亡。艾瑞克·费舍尔,“跌落的女子”,2011艺术家艾瑞克·费舍尔(Eric Fischl)在“9·11”事件中失去了一位好友,袭击发生时,他本人位于长岛。自2002年起,费舍尔创作了好几个不同版本的“跌落的女子”,这些作品在尺寸和媒介上相异,但都蕴含了在水平面上的一种动态而非跌落的状态,以此既纪念那些逝去的人们,也为幸存者们立碑。多娜·列温斯顿,“长眠”,2001,粉彩三联画多娜·列温斯顿(Donna Levinstone)是一位纽约居民,“9·11”当天她身处曼哈顿。在恐怖袭击后,她有三个月的时间没有从事艺术创作。其作品的灵感来自于随风飘进列温斯顿家中的相片、新闻出版物还有气味。这些环绕着双塔的云雾似乎在保护和引导着无数生命走向长眠。科林·穆雷那·麦克法兰,“女儿,9月13日”,2001年,录像科林·穆雷那·麦克法兰的父亲在“9·11”发生时是纽约市消防队的副局长,当时他在世贸大厦遗址工作了整整三天后终于得以回家。短片将镜头对准穆雷那·麦克法兰的不断搓洗父亲衬衫的手。背景声中还有他父亲在现场对讲机中的声音。曼朱·舍都,“手势”,油脂铅笔曼朱·舍都是纽约居民,她用近3000件绘画记录了9·11的遇难者(官方公布的9·11遇难者共计2977人),这像是对遇难者的一种仪式,也记录着家人的生活因为他们的故去而变化。在最终呈现上,艺术家用了充满活力的色块巧妙地将红、黄、白、黑、粉等色点缀其中。徐冰以“9•11”废墟的尘埃为材料所做作品《何处惹尘埃》“9·11”发生的瞬间,中国艺术家徐冰闻声跑出了公寓,那时他住在与曼哈顿一河之隔的布鲁克林new soho地区,亲眼看见两座大楼相继倒塌。当时并没有特别强的感觉,只觉得像电影镜头,很不现实。爆炸后,曼哈顿的地上都被灰尘覆盖,像雪一样。一连几天,隔河都闻得到漫天尘埃和烟土的味道。第三天,他到世贸废墟附近收集尘埃。当时也没有什么目的。仅仅为了收集一些有意思的材料。2004年4月,徐冰以“9•11”废墟的尘埃为材料所做作品《何处惹尘埃》(Where Does the Dust Itself Collect)在英国获得当今世界视觉艺术最大的奖项之一——首届Artes Mundi国际当代艺术奖,再过不久,徐冰将在纽约举办名为“灰尘自我收集的地方”的展览。这是美国华人博物馆与曼哈顿文化委员会合作的9•11纪念展览之一。在作品中,徐冰在铺满911尘埃的地面上写下了慧能大师的名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句子,用中国的禅意来表达对911的纪念。
莫瑞吉奥·卡特兰,《盲人》,2021年,米兰HangarBicocca,摄影- Agostino Osio
今年7月,意大利艺术家莫瑞吉奥·卡特兰(Maurizio Cattelan)在米兰的新个展“呼吸幽灵盲人”(Breath Ghosts Blind)中展出了为纪念9·11恐怖袭击而创作的高耸纪念塔《盲人》(Blind)。巨大显眼的树脂巨石被飞机完全穿透,直白地提醒着观众有关9月11日的记忆。卡特兰回忆自己在9·11当日的经历:他正在纽约准备登机,后来不得不从拉瓜地亚步行回家——世界末日般的悲剧场景在这几小时中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盲人》曾在2017年被古根海姆博物馆拒绝,时任策展人的南希·斯佩克特(Nancy Spector)表示,直观的创伤表达或将向公众传达过于紧张甚至有害的情感。迈克·斯塔恩和道格·斯塔恩,《坠落#3》,2002年,图片来源:National September 11 Memorial Museum
纽约艺术家迈克·斯塔恩(Mike Starn)和道格·斯塔恩(Doug Starn)以事件当日的震撼记忆为源头,创作了表达生命反思的作品《坠落》(Fallen)系列。这对双胞胎兄弟当时正在位于布鲁克林的工作室用落叶进行创作。当飞机撞击双子塔时,许多遇难者的文件和飞机上的邮件开始掉落在街上,他们不得不捡起落在工作室周围的纸张——这些原属于逝者的一部分。《坠落》系列纸质文件上拓印上树叶的轮廓,一如当日如秋叶般落下、寓意着死亡的纸张,“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过程,看到这些纸的生与死。”
9·11纪念博物馆与其争议
8月19日,在“9·11”二十周年临近之际,纪录片《局外人》在Facebook上以付费形式进行了线上首映。该影片由史蒂文·罗森鲍姆(Steven Rosenbaum)和帕梅拉-约德(Pamela Yoder)执导,围绕于2014年开放的9·11国家纪念和博物馆(National September 11 Memorial Museum)的建成和争议展开了拍摄,探讨了这座为旨在恐怖袭击事件建立档案和记忆的博物馆背后隐藏的意识形态与民族主义危机。
9·11国家纪念博物馆外部,摄影:Jin S. Lee, 图片来源:National September 11 Memorial Museum
据《艺术新闻》报道,迈克尔·舒兰(Michael Shulan)——纪录片的“局外人”主人公是被博物馆聘用的第一位“创意总监”。这位未曾有过博物馆工作经验的外来者,在组织了“这里是纽约:照片的民主”(Here Is New York: A Democracy of Photographs)这一由群众发起的9·11事件照片展览后,被博物馆纳入由机构专业人士组成的团队。然而,他短暂的博物馆生涯在经历团队分歧和被边缘化后,以开馆当日的离开而告终。
9·11国家纪念博物馆内部,摄影:Thinc Design, 图片来源:National September 11 Memorial Museum
据博物馆给出的数据显示,疫情发生前,该博物馆年均游客量超过300万名,这意味着这座具有历史记忆功能的档案馆与公众的接触是大面积的。然而,博物馆面临的争议从开馆前就从未停歇。馆内的展陈内容涵盖在“9·11”当天被损毁的一些物件,例如消防车、警车、建筑遗骸等等。历史概览部分则囊括了大量富有情感唤起作用文本,如对事件带来的破坏和恐怖的解释性描述、对英雄的渲染和被挟持的美联航93号上的乘客留给所爱之人的录音。这一部分的内容被质疑将残酷的现实奇观化和审美化。恐怖袭击事件的幸存者和遇难者家属也对博物馆礼品店的存在和袭击者照片的展出发出了批评。
2001年9月11日后从世贸中心遗址中回收的纽约消防局3号梯消防车,摄影:Dan Winters,纽约和新泽西港务局提供,图片来源:National September 11 Memorial Museum
另一个关键的指责是博物馆对穆斯林和阿拉伯裔话语空间的压缩。博物馆在针对有关穆斯林群体时所采用的描述仅采用了模棱两可的术语,这使得譬如“伊斯兰主义”和“圣战主义”等词汇的使用隐含了潜在的危险。换言之,语义解释上的懒怠很可能让参观者混淆具有中性和贬义色彩的词汇,不再费心审慎其中的细微区分,这使由恐袭唤起的高度不安转化为对群体责任人的排斥和报复。纪录片中传达了这样一种担忧,那就是9月11日的记忆或许将成为一种助长美国民族主义的报复性的浓缩动因。一些例子可以佐证该博物馆对穆斯林和阿拉伯裔美国人的轻视态度:包括拒绝向穆斯林和阿拉伯裔组织放映名为《“基地”组织的崛起》的影片、拒绝提供阿拉伯语介绍册和拒绝在适当展览部分添加穆斯林相关内容等。
事实上,博物馆建立中的种种争议可以视作观察美国后“9·11”社会的一面棱镜。一方面,严重的突发社会事件带来的死亡与应激体验成为美国居民集体创伤的一部分;另一方面,穆斯林群体在灾难后的尴尬处境反映了美国社会民族主义情绪的攀升和难以愈合的社会裂痕。在2001年10月的《爱国者法案》签署后,美国社会还陷入了有关公民隐私和自由的危机——无处不在的管理和监视激化了争议和不满。在这种语境下,纪念性博物馆承担的意义值得重思:如果博物馆无法凝聚一种健康的公民反应,它还能做到除旅游景点外的什么角色?
“9·11”后的伊斯兰艺术
与美国穆斯林和阿拉伯裔群体的社会处境相对应,伊斯兰艺术在美国艺术界的位置也发生了改变。据《华盛顿邮报》报道,博物馆在经历了最初戒备的过渡期后,花费了更多精力来传达伊斯兰视觉艺术的复杂性。这一点不仅反映在大博物馆的伊斯兰艺术藏品中,也表现在大学和博物馆机构对东方主义的警惕和反击中。其中,大都会博物馆的伊斯兰艺术馆藏是促使美国民众接触和了解伊斯兰文化最优渥的资源之一。其收藏横跨7世纪到21世纪,包含了伊斯兰神圣物和世俗物在内的超过15000件馆藏。博物馆还开设了伊斯兰国家艺术展厅,允许观众通过主题展馆了解伊斯兰艺术的多样性。
阿卜杜勒纳赛尔·加雷姆,《半球》(Hemisphere),2017年,图片来源:Gharem Studio 2017年,洛杉矶艺术博物馆(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举办了阿拉伯艺术家阿卜杜勒纳赛尔·加雷姆(Abdulnasser Gharem)的个展“暂停”(Pause),呈现了一批“9·11”事件后诞生的杰出作品。这位在军队中度过了23年,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的中校,将他的身份斗争引向了艺术创作。加雷姆善于通过创作来审视已嵌入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二分法。展览中的树脂雕塑作品《半球》(Hemisphere)呈现了一种二分的挣扎:一面是代表战争的伊朗战斗头盔,一面是寓意宗教的沙特阿拉伯麦地那先知清真寺的圆顶。无可避免的偏见、分裂和矛盾暗含在如同硬币般的两面中。他的作品中也囊括了属于伊斯兰艺术的元素和主题,例如几何设计和阿拉伯式花纹。加雷姆在洛杉矶艺术博物馆的展览为美国社会提供了珍贵的视角:透过穆斯林艺术家的眼睛、而非一种朦胧的东方主义投射来审视那个让世界暂停的恐怖时刻。他的邮票画《暂停》形象地用阿拉伯字母和英文字母构建了一幅组成的烟雾吞噬世贸中心的场景。其中强烈的符号性指向了人们通过大众传媒所接触到的“9·11”一日——一个被抽象化、凝滞的记忆时刻。阿卜杜勒纳赛尔·加雷姆,《暂停II》(PauseII),2016年阿卜杜勒纳赛尔·加雷姆,《暂停II》(PauseII),2016年
“9·11”事件对人类社会而言已过去二十年之久,世界的动荡在阿富汗未知的局势和尚未结束的疫情之下仍在持续。
(本文综合整理自《艺术新闻》、ARTROW、弄艺 Nong Art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