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网络世界的发达,今天的青少年好像前所未有地参与对公共事件的议论,推动一些事件的演变。他们面临着身份的两面性,一方面他们是高中生或大学生,尚处于学业压力最深重之处,现实生活时时处处被家长严密安排;
另一方面,他们又处于对人生意义最敏感、自我意识最强的阶段。他们从心理上,早已将自己视作可以投身社会、改变世界的成人,而成人世界却仍将他们视为孩子,错失与他们进行意义对话的机会。
而来自网络的多元世界,一方面赠与他们自由,一方面催化他们的迷惘。
我们应该如何与我们的孩子对话?「00后」只是一个标签,实际在真实的网络空间,「10」后的孩子都已经在形成自己的观点。如何给孩子一些建议,教给他们必要的思维方法,进行积极的“自我构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成人世界的责任与义务。
8月中旬,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刘擎出席华夏基金·2021哈佛AUSCR青年峰会(以下简称青年峰会)。这是一场「60后」哲学家与一些「00后」佼佼者的对话,这场对话从《00后和哲学的思维:人生的最大目标是快乐吗?》切入,探讨快乐背后更深层的问题:自我意义感的丧失与建构。
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刘擎
对于这些能够在青年峰会上崭露头角的学生而言,他们对「快乐」的理解已经超越了浅层次的欢娱,在他们看来——
快乐是对自我确定感的追寻;或是建立明确目标,而后不断接受挑战,接近目标的成就感;或是开启一项有益于社会的事业,成功创业,得到他人肯定的荣耀感;或者仅仅是找到自己热爱之事,享受实现这件事过程的愉悦感。
他们已经意识到,快乐在不同阶段,意义会有所变化;快乐有可能是经历挫折,最终对自我的超越。快乐还可能“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激昂,或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之后的“躺平”。
当快乐与自我、与人生意义相关联,快乐如此复杂,而我们如何判断我们的快乐不是被裹挟的错觉,是真正的快乐呢?而“自我”究竟是什么?
青少年需要的意义指引,以下是刘擎教授的演讲与回应。
「快乐」是什么?
“自我感觉良好”就是快乐吗?
哈佛大学哲学系教授罗伯特·诺齐克(RobertNozick,1938-2002)有个著名的思想实验,叫做“体验机”。
这台机器可以让人即时体会到各种各样的“快乐”,只要把不同的电极接入大脑,人就可以“真实”感受到快乐,比如品尝美食的快乐、声色光影的感官愉悦;也会有更高级的快乐可以选,比如功成名就的快乐、发明创造的快乐,或是思考的快乐……总之,一切快乐都能通过这台“体验机”满足,让人梦想成真。
继而罗伯特·诺齐克提出的问题是:这样一台能给人提供快乐的机器,是不是每个人都想接入?
结果发现,大多数人在深思熟虑之后,都会犹豫,甚至表示不愿意接入这样一台体验机。
为什么呢?
因为人生不是每个时刻自我感觉良好,就算完成了。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电影,如果每一秒、每一帧都是快乐的,那么这很难称其为一部喜剧,甚至很难称其为一部完整的电影。只有经历跌宕曲折,电影才算是完成的,才可能是一个有意义的故事。
如果快乐是一种目标,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与结果是不能够简单分开的;只有自我感觉良好,也不是快乐的全部状态,更多时候,快乐还在于获得认可,获得价值。
当我们谈论快乐,本质上是在追寻自我的意义、生活的价值,而“自我”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概念。
关于“自我”有各种各样的理论,我们读过弗洛伊德的话,就会了解“本我、自我、超我”的概念,还有柏拉图的“理性自我”的概念,现在还有一种理论,叫做“叙事的自我”,意思是,人的各种体验、经验如何整合成一个“自我”?生活是动态的、变化的,与不同层次的需求关联在一起(我们都知道马洛斯需求理论)。
你的人生好不好,是不是一个有意义的人生,我们需要讲一个关于“自我”的故事。只有你自己才能讲出这个故事,只有讲好这个故事,才是一个完整的自我。
“自我”是一个建构性的过程,那么我们如何来建构它,就很重要。哲学在自我建构的过程中,提供了一种重要的思维方法,那就是反思。
反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当我们在过一种生活,我们同时有能力抽身出来,把自己的言行和自己的处境看作对象,来反观自己,这个就叫做反思——reflection,或者叫做“自反性”。
将自己的处境客体化,观察到我们自身行为背后的原因结构和驱动力量,这就是我们思考“自我”的一个哲学式方法。
让我们用“反思”这样的一种思维方法,去看我们的处境。
当我们说到青少年的处境,就会谈到焦虑、内卷等,很多这样的问题。其实不光年轻人有很多焦虑,成年人也有这样的问题。那我们能把这样的情绪对象化去看,就会发现,这种焦虑是一个现代性的困境。
现代性有很多特定的社会结构和文化观念,展开讲就会很复杂;总的说来,现代性的焦虑主要来自两种压力,一种是“工具主义”,一种是“唯我论”。
“现代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也陷入了空前的意义迷失。这成为现代文化深刻的困境。”
—— 《做一个清醒的现代人》
“有用”是唯一值得追求的目标吗?
“工具主义”的意思是,生活中有很多事物,我们不是热爱它本身,而是把它看作达到某种目标的工具。
而我们希望达到的目标,也不是由自己确定的、而是别人给定的。
现在的社会非常价值多元,但我们在其中追求什么?我们发现我们还是会追寻大多数人在追求的东西,比如财富、权力、名望……尤其是财富,这好像是今天不同社会都达成了的一个共识:用财富去标记意义和目标,那我们做的很多事情,都成为取得财富的工具。
另一种现代性的压力叫做“唯我论”,就是一件事情好不好,如何评判,没有什么客观的价值,你觉得它有价值它就有价值。
工具主义和唯我论组成压力的两面,一面是社会文化取向,我们对目标本身不反思,因为是大家都认可的,是流行的,所以就是好的;另一方面,生活的意义,价值感全然由自己担当,由生活组成的人生意义,不是客观具有的,是由“自我”定义的,你的人生是由你创造的。
“自己创造自己的人生”听起来还非常励志,但它隐藏的问题是,我们与整个世界的关系,因此发生转变。
人与世界之间,有这样三重关系: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自我。
当唯我论成为“自我”建构的主导时,我们与自然的关系,由从前“我们在自然中安居”这样一种状态,变为“自然是我们的资源”,变成取用关系。
那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也由共同体,变成一种取用关系:考量这个人对我是否有用。
甚至我们与自我的关系,也因此工具化了,我们的身体成为感官的工具,成为享乐的工具。我们热衷品尝美食、投入更刺激的游戏,我们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感官。
以上种种,看起来是个人的困境,但实际上是现代社会的发展,因为高度分工,将人“功能化”了。
从这个背景,我们再去看教育,教育的目标是为了人才培养,那么人才常常是在某项具体功能上表现良好的能力,当人往这个方向发展,的确会促进物质的繁荣,成果非常显著,但引发的情绪危机也恰恰在此:人并不是这样一种功能性的“工具”,人是一个丰富的、全面的、复杂的存在。
当教育只关注一个人的“功能”,而忽略了人与世界,作为一个共同体的情感、价值、归属感、人际关系,甚至道德,那么教育就会为这样的工具主义付出代价。
这就是今天教育真正的问题根源:目标被简化了,人被简化成某种功能。功能越单一,从孩子到父母,就会越来越焦虑。
“在传统文化视域中,所谓'自我',首先处在整体的关系结构之中,个人'嵌入'在一个比自己更大的宇宙秩序整体中,并根据在其中占据的恰当位置,来获得自我认同、行为规范、价值感和生活意义。……经历大约五个世纪之久的“长征”,最终完成了所谓的'大脱嵌'。”
—— 《做一个清醒的现代人》
我们如何“认可”自己?
工具主义与唯我论,造成的双重压力是,将人的意义简化(Reduce)成功能。而这种功能还在进一步的单一化,最终演变成所有的意义、价值都与财富利润相关联。最终人的意义就形成了一种虚假的化约论等式。
什么叫虚假的化约论等式?举个例子,我们想,父母都希望孩子幸福。但如何使孩子幸福呢?那么我们马上就能想到的是:孩子将来要有出息,要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等同于什么?等同于财富、地位。
你看一个人的幸福,就一步步“化约”成进名校、进好的初中、好的小学、好的幼儿园。然后教育就演变成一种竞争,“一分干掉千人”——这本质上已经像某种战争口号了。
其实竞争本身还是中性的,自然中不可避免竞争存在,然而我们今天的竞争,已经演变成白热化的内卷,后者是一种单一模式中的重复,是一种非常低级的竞争,这样的竞争,加剧了我们意义感的丧失。
那么我们如何重建意义感呢?我们在探讨工具主义和唯我论造成的压力,并不是马上就跳到某种“躺平”的状态,实际上“躺平”也无法使人摆脱焦虑。我们了解这些压力的本质,是帮助我们更好地反思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与我们的处境。
我们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结果是好的,尽管做起来很痛苦,但回报是好的;还有些事情本身就是你热爱的。
前者是工具性的,后者是你直面自己的感受,出于本真自我的认可。当你懂得通过反思,去区分一件事对你而言,是工具性的,还是自我认可的,你才能更好地作出选择。
我们活在世界上,很多时候要获得别人的肯定,这很重要,然而获得自己的肯定,也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有一个麻烦在于,我们获得别人认可的标的物太简单、太单一了,仅仅是分数、仅仅是升学,毕业之后又变成财富获取。一个人的善意、美德、勇敢、正义感,好像都不再成为一个人获得承认的标的物。然而这是我们今天要去反思的问题。
为什么呢?好像一个人富有正义感,他的“被认可”是一地一处的(local),只有周围的人才知道;但一个人能获得社会财富、集中大量的社会资源,那么他的“被认可”好像是通用的(Universal)——这就是人人都希望成功、追逐成功的原因,功成名就。但最终的某一点其实很模糊:为什么对今天很多青年来说,进名校,继而出来创业,就是为社会做贡献?是在什么意义上做了贡献?
这是今天青年人要去思考的问题。
比如同样是进名校这件事,到底是为了光环、为了更接近成功而进名校,还是名校能给你一些更丰富的视野,使人能从更开阔的意义上思考自己的选择,更有利于人类社会?
这就是我们通过反思,不断去回到自己,如何去建立人生“自我认可”的标准,并去坚守自己的选择。
“蓬勃”的五个维度,
我们栖居在哪里?
人的意义被简化(reduce),简化成工具、功能,导致了我们的焦虑,是“不幸福”的来源;但我们今天在谈如何获得幸福的人生,那么与简化相对,幸福的人生应该是意义全面的、丰盛的。
那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状态呢?
哈佛大学公共健康学院有一个教授,叫做泰勒•范德维尔(Tyler VanderWeele),他在哈佛牵头成立了一个项目,叫做“人类蓬勃生长项目”,英文叫做 the Human Flourishing Program。
你可以想象一下flourishing这个词,充满生机感,一种像盛夏草木一样繁茂生长的状态。
2017年的时候,泰勒•范德维尔写了一篇文章,里面讲述了flourishing的5个维度,分别是:
1. 快乐感和满意度,也就是指向自我满意度的快乐;2. 健康:包含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 3. 人生意义和目标:一个人要找到自己相信的、明确的意义和目标;
4. 品格与道德:有点类似亚里士多德讲过的正义感、勇气、智慧、节制等美德;5. 亲密关系:亲密关系的内涵不光有爱情,还包括家人、朋友和社群的关系。
这五大维度的意义,全世界的人都认可它们是重要的,都认可要以各种方式去追求;但当我们真正投入生活、作出选择的时候,往往并没有以这五个方面作为我们追求的目标,而是去追求金钱。
我们以为金钱可以帮助我们实现这些目标,但事实上,我们在追求金钱的过程中,将金钱当作了目标,这些更重要的价值,反而成了换取金钱的条件,或工具。
正如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西美尔就说,“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无法栖居在桥上。”
如何看待“理想很丰满,
现实很骨感”?
这也是一个很常见的问题。常常有人这样说,好像顺口溜一样。但如果现实是这样,那就放弃理想好了。但问题恰恰在于,为什么人放弃不了理想?
因为理想是你现实精神结构中的一部分,没有理想的人是不存在的。而现实和理想的紧张,构成人之为人的内在部分。
比如说什么样的人生是开心的,是快乐的?我们谈热爱的事与物,热爱的标准是什么?很多时候,这些内在标准与外部评价有冲突。
面对这种冲突的时候,我们有很多方式可以抵御,我们可以把自己变得更强大,也可以躲避,也可以妥协,也可以放弃……我们可以有很多方式去应对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但每一种选择都是有代价的。
我特别推荐大家去读一篇文章,《人物》杂志的一篇专访《陆庆松:螺丝不肯拧紧》。
这个叫做陆庆松的,是一个音乐人,10岁半被选拔进入中央民族大学艺术系预科班,15岁上大学,毕业进清华大学任教,在音乐教研室工作了5年,然后辞职了,30多年没有工作,每个星期教人家一两次钢琴,挣够吃饭的钱,然后自己练巴赫、肖邦、贝多芬,养花、作曲。
如果从外在标准看,他完全不成功,拿今天人们的话说,是个Loser(失败者),但他真正在过一种内在丰沛的生活,一种自己热爱的生活。
这种选择有代价吗?有代价。
我很推荐这篇文章,但可能这是一种比较极端的选择,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如此选择。但每个人都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我们要自己权衡,哪一种方式是适合自己的方式。有时候是抵抗,有时候是妥协,有时候是通过协调的方式,有时候也许有突破,你战胜了、改变了周围人的看法。
所有理想与现实的对抗与选择,在不断变化中构成了我们自己。
来源于EnsightEdu ,作者吴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