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笨，甚至可以说是聪明伶俐，但学习成绩总是差强人意；
她很乖，也常常静坐书桌前挑灯夜读，但想到要去学校就很难过……
日前，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蹲点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学习困难门诊，聚焦这一从5月开诊至今一直维持爆满状态的门诊。
当来自家庭的厚望和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迎上日趋紧张的竞争，学习成绩成为最直白的衡量标准。但在这半年时间里，就诊的孩子中，真正因为智力问题导致成绩不好的占不到十分之一。那些裹挟在“学习困难”外衣下无法言说的儿童青少年精神心理问题，在这里找到了敞亮的出口。
无法安静下来的孩子
一年级开学2个月，赵菱已经被老师叫去学校三回了。原因大致相同，7岁的轩轩又“调皮”了。
课堂中不时插话，还会站起来走动，扰乱课堂秩序；课下和同学交流也不顺畅，三言两语不凑巧，一冲动就动手……联想孩子在家拖拖拉拉写作业和平日里丢三落四的样子，赵菱感觉不对劲。上网搜索相关问题，刺目的“多动症”三个字悬在了她的心里。
担心延误治疗影响孩子将来，她带着轩轩来到省精神卫生中心学习困难门诊。
相比她的敏感，苏玉可就“迟钝”多了。
曾经何时，成成也是一个可以自豪地挺着胸膛给客人流畅背诵古诗的孩子。可自从上了小学，聪明伶俐的他就“不见”了。
要不是被老师叫去旁听儿子上了几天课，苏玉和丈夫也没决心带他到医院来。
“一年级时也考过90分，但三年级以后就越来越差了。”苏玉说，一开始，她只是觉孩子不爱学习。回家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不是漏题、串写，就是东戳戳、西碰碰，玩半天写不了一行字，按时交作业几乎不可能。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成成的表现始终不见起色。转眼几年时间过去了，伴随老师接二连三“投诉”而来的，是成成越来越差的成绩单。最近一年，都是二三十分，还有些科目直接是白卷。
苏玉以为，孩子前面没有学好，所以现在跟不上。也曾想过是否要降级，却不料在犹豫中迎来了转机。
这学期，成成班里换了班主任。发现成成的问题，苏玉被“邀请”到了学校。这一次，苏玉终于重新“认识”了成成：他好像没办法安静，上课时不知道老师讲到哪里，小动作却是停不下来；他好像没有好朋友，在学校不和其他同学交流，回家也只和三岁的妹妹玩得火热……
眼瞅着12岁的成成明年就要上初中，苏玉不知道，成绩一直垫底的成成，将来该如何应对那些升学的竞争。苏玉和丈夫琢磨了几天，就带成成过来了。
红着脸说完这些事，苏玉忍不住问医生，“小男孩多数都调皮，可他会不会是智力有问题？”
不受控制的注意缺陷
智力测评的结果，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安慰。成成和轩轩的智力，都没有明显问题。
对此，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儿童青少年心理行为一科副主任程小菁早有判断。在她看来，成成和轩轩的表现，都符合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DHD），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多动症，只是需要一些检查来证明。
“学习成绩不好并不一定是学习困难，而学习困难只是表象，这其中真正存在智力问题的孩子，占比不到十分之一。”程小菁告诉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除了智力问题所带来的理解、记忆、观察、想象、思考、判断等学习能力不足，还有很多与特定认知能力缺陷有关的因素，可能导致学习困难，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就是最常见的一种。
这是一种儿童期常见的精神行为障碍，与神经发育相关。约三分之二的患儿在成年后症状消失，但也有三分之一的患儿会持续到成年以后。这种疾病的发病率在3%—5%，多于学龄前起病，但真正发现问题多是在孩子上小学以后。
“上了小学，需要孩子静下来，差异就开始显现出来。”程小菁说，当孩子需要集中注意力听课，老师和家长会发现这些孩子的不一样。比如，经常走神、犯错，丢三落四，没有耐心，容易冲动，伙伴关系不好等。
临床中，常见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因注意缺陷多种障碍就诊。此时通过药物干预，改善注意力，可以维持孩子的成绩。但是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孩子与普通孩子的成绩差距会越来越大。如果放任不管，个人潜力和实际成就之间通常存在较大差距，会造成儿童学习动力不足，学习兴趣差，情绪易波动，亲子冲突加剧，容易出现自卑心理等不良后果。
“但是，药物只能帮助孩子集中注意力，成绩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够提高的。” 程小菁的解释，让苏玉的心像大海旋涡中间的船，慢慢沉向水底。
“大夫，还是开药吧。”她张了张口，没再说别的。
但那些欲言又止的埋怨，终于在她们走出诊室后飘了出来，“我早就说带孩子来看看，可你说到精神卫生中心看病传出去不好……”
一想到上学就很难过
与苏玉不一样，宋琦的到来更像是“蓄谋已久”。他知道自己的女儿病了，但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让13岁的女孩心平气和地来看心理医生。
直到听说，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开设了学习困难门诊。不想去学校，也是一种学习困难吧？观望了一段时间，宋琦终于把小米带了过来。
一身干净利落的休闲装扮，小米有说有笑地和爸爸进了诊室。但真正到了问诊环节，她还是有些胆怯，“让他先说”。
宋琦说，女儿小学的成绩还算不错，初中以后开始感觉吃力，虽然一直在追，但初一下学期还是滑到了班里的中下游。初二开学两个月，她先后因肚子疼、腿疼请假。去医院检查，没发现什么器质性异常，而只要不去学校，这些“症状”也就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了初中就不开心。我努力了，但成绩并不理想。一想到上学，我就很难过。”宋琦说完这些后，主动提出给小米和医生单独谈话的时间。看着爸爸转身出去，小米说着说着，眼泪开始掉下来。
对于这个13岁的女孩，学习的压力、父母的争吵都像是只无形的“大手”，抓走了她对生活的热爱。她感觉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偶尔会偷偷哭，也偶尔，会用指甲掐破自己的皮肤。
接过程小菁递过来的纸巾，小米白皙手腕上深深浅浅的红色伤痕露了出来。小米说，好像只有疼痛的那刹，才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15岁的女孩青青有和小米相似的感受。进入高中阶段，面对三年后的高考，她开始整宿的失眠，现在已经需要依靠药物来入睡。记忆力好像在下降，常常记不住、背不过。她的情绪也不稳定，有时想哭，有时又想笑。但是那笑，并不是真的开心。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青青也记不清了。中考前虽然压力大，但她的成绩一直维持在中上游的水平。现在虽然不开心，但也一直在坚持学习。只是这段时间，好像比之前更难过，所以跟父母提出想休息几天。
青青说，初三时学校曾有过孩子跳楼自杀，她也曾不止一次地站在窗台边往下看，想象着如果那个人是自己……
“学习困难”的外衣下
“孩子不是变坏了，而是生病了。因为情绪不好，她做不到，可以给予鼓励，但孩子实在感觉为难的时候，可以休息半天。”程小菁说，学习困难门诊每周末两天开诊，半年来预约持续爆满，其中不少见像小米和青青这样抑郁的初高中孩子。
程小菁说，进入青春期以后的孩子，自我意识越来越强，但也有很多不稳定因素。他们希望用自己的标准来判断是非对话，但心智又还有些不完善的方面，同时又面临很大的学习压力和复杂的家庭和学校环境，容易出现抑郁、焦虑、强迫等情绪问题。
因为几乎所有的精神心理问题都会伴发学习困难，而家长们往往直接关注到的是孩子的学习成绩，而非是否快乐。当孩子因为情绪问题导致厌学和学习障碍，才被家长所注意。
暮色笼罩，临近晚上7点，程小菁一天的门诊还没有结束。她告诉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学习困难门诊开诊以来一直爆满，但几乎没有单纯想要提高学习成绩而就诊的孩子和家长。迈入这个诊室的他们，绝大部分都已经发现了孩子存在学习成绩不好以外的问题，继而来求证、来求助。
“当发现孩子出现精神障碍时，很多家长会有病耻感。”程小菁说，也是由于这种病耻感，很多家长在发现问题时首选的还是综合医院的心理科，甚至是一些个体的心理诊所，迫不得已才会走进精神卫生中心，临床中常有孩子被延误治疗。
对于这一部分孩子和家长，“学习困难”更像是一件外衣，裹挟着那些不好言说的儿童青少年精神心理问题，让家长有了更多自我接受的余地，也提高了这些疾病的就诊率和诊出率。
实际上，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问题不容小觑。不久前，自2012年12月启动的“中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公布了相关结果。调查显示，我国儿童青少年整体精神障碍流行率为17.5%。其中，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占6.4%、焦虑障碍占4.7%，对立违抗障碍占3.6%、重性抑郁障碍占2.0%。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孩子及家长姓名皆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