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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破浪》的小镇
虽然《四海》扑了街,但不得不说,在小镇和它的青年被遗忘的今天,若要推举一个“小镇青年”代表,依然要首推韩寒和他的电影。
无意中来到他的电影《乘风破浪》拍摄地的丁栅,勾起我这个“乡下青年”的许多回忆和感慨。几年前《南方周末》将小镇青年定义为,“出身在三四线及以下的县城、乡镇,在老家生活工作、或前往大城市及省会周边城市打拼的青年”,明显缺乏民间常识。县城青年、小镇青年、乡下青年,可是依次鄙视、完全不同的社会类型。
在乡下青年看来,小镇青年是街上人,曾是十里八乡女青年关注的焦点。彼时,谁家姑娘要能嫁到街上,就是宣告脱离农村入籍城镇,对她的亲戚们来说,又意味着上个街、赶个集有人管饭,那可是相当有面子。但乡镇毕竟狭小,小镇青年比上还是不足,要上进,要求前程,还得去城市,所以难免“时尚”又躁动,神气又迷茫。
我的朋友阿文就是代表。年近四十的他,在漂泊过南昌、印度、上海,做过白领、创业者、自由瑜伽老师后,选择了大理古城边上的一个小镇重新开始生活。他依旧喜欢骑摩托,找了个跟他一样富有文艺气质的大龄姑娘,但过年就是不回家,说起未来,既坦然又惘然。
那个叫丁栅的小镇也是如此。它地处上海青浦、苏州吴江、嘉兴嘉善县结合部,随便沿哪条路往外走几十公里,就都是大城市。然而从大城市往回走,在穿过无数河流、湖泊的公路上七拐八拐,陡然遇见,又让人油然而生鸡卧鹤群之感。
说是小镇,丁栅早已撤并到嘉善县姚庄镇,降格为一个社区。但它依然古朴,老镇区依然保持着老街、商店、小桥、旧民居原貌,还有一个废弃的庞大旧粮库,在颓墙破瓦间向城市人述说着往昔的光荣。
好在丁栅地处长三角一体化结合部,土地精贵,任谁都要流口水。早从2008年开始,以引导农民放弃宅基地、土地等集体产权,入住政府安置小区,节约土地并将指标转化为工商业、建设用地的“姚庄模式”就风靡一时。前两年风靡山东、苏北一带的合村并居潮,源头也在此。
今天的丁栅,政府早已在一旁造好许多新小区,农户只要自愿退出集体,立马可以搬进去。不过,见过世面后的农民想法不同往日,看上去,新造小区入住率并不高。老街也依然人间烟火,住户以老人家和外来务工人员为主,显得坚韧又温馨。
总体来说,像丁栅这样不大不小、新旧杂陈、位置不错但又不起眼的小城镇,呈现出一种明显的城乡“结合部效应”。当然,何止丁栅,近20年来,中国多数乡镇,在城市化和乡村振兴的两极化之间被遗忘,已整体沦为时代的“结合部”。
|河流上的丁栅
小城镇,大问题
“结合部”注定走不到聚光灯下,但十分重要,少了它的衔接、润滑,日子久了,再好的设备也要运转晦涩、出问题。
费孝通先生晚年就十分关注小城镇问题。在乡村研究过程中,费先生很早就注意到,集镇是乡村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约制乡村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核心。而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社会调研中,他惊讶地发现,苏南、浙江、山东等地蓬勃发展的乡镇企业和乡镇经济,吸纳了大量城市国企下岗职工。可见,乡镇经济对城、乡双向调节作用十分明显。
小城镇作用大,但接近乡村,也是个非标化单位,是个大学问。费先生就以他家乡吴江为例,概述了五种小城镇类型。
第一种是其著作《江村经济》描写的震泽镇,它是商品流通的中转站。方圆十里的农民将生产的农副产品出售到此,又从这里买回所需工业消费品,是乡村经济中心。
第二种是工业化城镇。盛泽镇曾是吴江县人口最多、产值最高的镇,自古金融与丝绸业发达。震泽绸庄多,老板善用金融力量或信贷关系,先将农民的生丝买来,再投放给农户在家织丝绸,农户织好再拿回绸庄领工钱。如此,传统社会中国的工业是分散到乡村的,也是城乡一体、良性互动的。
第三种是政治型城镇。松陵镇是吴江政治中心,“城里主要是专政中心的衙门和城隍庙这阴阳两大权力机构”,住户主要是官员、大地主,和服务于他们的各种小人物。与农民的直接关联倒并不大。
第四种是消费型城镇。同里古镇是一个湖泽水乡,交通闭塞,因而被地主、官僚阶级选作避难所和安乐窝。也因交通不便,他们在这个“安全岛”上修建起大量园林,今天依然保存良好,成就了同里这个著名的江南古镇景区。
第五种是交通枢纽型城镇。平望镇地处江浙沪枢纽位置,交通便利,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它屡遭兵燹(xiǎn),一直难以稳定发展。但另一面,又因其区位、交通优越,往往能迅速复兴。改革开放后,它就迅速成为吴江发展最快的小镇。
显然,这些小城镇都有一个共性——都是乡村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又都有其个性,应该发挥各自特点,走个性化发展道路。80年代,费孝通先生将其小城镇研究汇编成《小城镇,大问题》一书,其理论还得到了中央政策的肯定与支持。
1998年,中央在《关于农业和农村中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第一次提出“小城镇、大战略”的问题,并明确将小城镇战略视为农村现代化的必由之路。小城镇战略的实施也取得了一定成就,建设部数据显示,经过大规模撤乡并镇后,到2003年底,全国共有建制镇和集镇42000多个,县城以外的小城镇镇区的总人口约1.91亿。10年间约有1亿的农村人口先后落户小城镇,有力地促进了小城镇的发展。
随后的发展我们已耳熟能详,随着城市化、房地产、工业园建设大潮袭来,城与乡都逐渐默契地跳过小城镇,大多数小城镇风光不再。2016年,尽管住建部一度力推“特色小镇”模式,但缺乏抓手,地方实际操作过程中,2000余个国家和省级“特色小镇”大多走向房地产小镇、国有融资平台公司变相举债建设的风险小镇,和特色丧失、产镇不融合、生态被破坏的问题小镇。
多年来,小城镇从值得研究的“大问题”到累积出“大问题”,其整体的没落,已是不争事实。连带着小镇青年,也逐渐沦为杀马特或躺平的代言人。
|老镇里的小小少年
社会真空
这两年我日益感到,在宏大的“大国大城”和乡村振兴之间(虽然国家政策将乡镇、集镇也归为乡村范畴),存在一个巨大的真空地带——小城镇。同时,国家投入巨大的乡村振兴战略,落到地方往往就收效甚微,一大症结也在于乡镇功能的失调。
首先是经济失调。许多乡村原本因为远离城市,商品经济活动不得不围绕乡镇/集镇展开。20年来,随着交通发展、私家车普及,农民的大宗消费和休闲消费,往往倾向于直接进城,而日常消费又依靠电商。另一方面,除长三角、珠三角、东南沿海外,大多数乡镇产业基础本就薄弱。因此,当消费和生产功能同时落伍,乡镇衰落便是必然。
其次是政治失调。乡镇作为乡村政治中心的作用基本被打散。其一,各种涉农税费取消后,除了办户口、批宅基地这样的大事,农民长年累月都不需要跟政府打交道。其二,地方政府公司化体制下,各级政府都将精力放在能赚钱、赚快钱的领域,从利益和感情上都远离乡村。两相结合,导致基层政府与农民之间最好的相处模式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落到乡镇干部更是如此,一者,他们是上面各种压力的承担者,但乡镇财权、执法权上收,资源和支持都不足;二者,他们是乡村工作的一线奋战者,但当下的农民自主意识、维权意识又提升,“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导致乡镇干部两头受气。如此,基层干部对农民的疏远,也是自然。
其三是文化失调。群众教育、组织、动员向来是党的核心工作与法宝,但改革开放后,国家逐步退出乡村转战城市,乡镇文化站、剧团、图书馆等组织被取消,书店、电影院、体育场等也在市场冲击下纷纷倒闭,乡镇的文化中心功能已全面丧失。加之教育资源向城市倾斜,大多数乡镇高中取消、中小学并校,优质师资、各种人才进城,乡村科教文体等各项文化事业早已全面真空。
上述问题,在城市化、工业化和房地产主导的大发展时期都是小问题。但时至今日,经济放缓,城市内卷,市场下沉,急需内循环的时期,这种真空导致的“结合部”失效、城乡堰塞的大问题就显露无疑。
|颓墙身后有人家
单就乡村振兴来说,失了小城镇的衔接,推进就颇为滞涩。
其中的第一层逻辑是,小城镇无疑占据着乡村地理位置、交通、政治经济集成度等最佳资源,小城镇失效,就直接意味着乡村最优秀的资源失效。此时,国家越过乡镇直接进村搞振兴,难免缺乏焦点、事倍功半。
第二层逻辑在于乡村社会常识。有地理或产业优势的乡村,往往会自发集合成小城镇,此外的乡村,自然是缺乏市场化基础。所以,乡村产业要集成、发展、对接城市,理应先通过乡镇。而当下许多地方不顾经济和社会规律,在缺乏市场基础的乡村不假思索、不计成本地大搞“产业振兴”,难免有些想当然。
第三层逻辑是人才振兴。城市青年要下乡会面临两个问题:1、无法获得宅基地、土地、集体分配、参与公共事务等村民权利(除非本村村民返乡),很难站住脚,就算创业成功也容易被挤走;2、乡村资源集成度不足,甚至缺乏最基本的配套,举个例子,调研中一位驻村文创青年就跟我诉苦,他们打份图纸、做个KT板,也得跑到十多公里外的镇上。因此,乡村要吸引、留住人才,必须建设好小城镇这个落脚点和服务中心。
第四个是事实,在各地调研中我发现,城市发展得好的地方,周边的乡村不一定发展得好(例如北京对周边地区的虹吸效应),但小城镇发展得好的地方,周边的乡村一定不会太差。小城镇对乡村直接的辐射、带动作用,一直显著。
“变压器效应”
秦朔老师对当前乡村振兴痛点有一个精妙的比喻——当下央企、国企等大资本面对复杂的小规模乡村业务根本进不去,如同万伏高压电流对接小家电,功率太大不匹配,一进乡村就给烧毁了;而传统小民企、社会企业、NGO组织等进入乡村又电力不足,就像低压蓄电池,打打辅助、应应急可以,要靠它过日子,根本带不动。
所以当前,在特高压般的国家战略,和广袤、分散的261万个自然村落之间,急需建设一套从产权制度到行政管理,从市场经济衔接到社会舆论导向的“变压体系”——而非脱离体系急于搞产业振兴!
以乡镇、集镇为主要构成的小城镇,就是这个变压体系中的重要一环。
作为坚韧的乡村“低压蓄电池”代表,文旅民企“乡伴文旅”创始人朱胜萱,和中国“文艺乡建”领军人左靖,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从乡村聚焦到乡镇——十多年的乡村实践告诉他们,单纯的“乡村”振兴,依然困难重重。
首要是乡村“小家电”的封闭性。土地制度、集体产权、农民利益,始终是动不得、一碰就容易触电的危险地带。所以乡村建设只能造点,很难由“点”发展到“线”“面”,始终只能小打小闹。
其次是乡村“小家电”既小又分散,难以集成。一般乡村很难支撑起农业之外的产业(农业又不赚钱),市场化前景始终不乐观。譬如近年看上去火爆的乡村文旅项目,大多仍依赖政府投入,作为升级版农家乐“一日游”可以,但要运营好、留住人、建设完整配套、形成稳定消费市场,仍差之甚远。
而乡镇衔接城乡,又有充足的建设用地和市场化基础,完全可以从破落的“结合部”升级为合格的“变压器”!
一个方案
朱胜萱和左靖选择小城镇,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它们普遍拥有充足、高标准的闲置公共资产。
上世纪80年代,国家为应对乡村财政困难,曾大力推行撤乡并镇。数据显示,80年代中期全国共有乡镇9万余个(平均人口不足1万人),至1992年代压缩到43250个。进入21世纪,随着各种涉农税费取消,乡镇财政再次面临困难,又进行了一波撤乡并镇潮,至2005年减少到35509个,平均人口近3万人。
这9万余个乡镇/集镇,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都曾拥有完备的公共服务“六件套”——供销社、粮管所(粮库)、卫生院、乡政府、小学校和邮政所。其中,被撤并的6万余个乡镇,这些资产几乎被废弃,保留的3万余个乡镇,供销社和粮库被闲置。
上述资产中,尤以粮库为重。这9万余个废弃粮库,普遍位置好,占地面积大,建筑质量高。且由于目标太大,产权敏感缺乏政策,地方政府不便乱动,大多保存至今。我们暂时按每个粮库占地30亩保守估算,这个数字就在300万亩以上,价值数千亿元!再加上其他闲置资产,光沉睡在乡镇/集镇上的闲置资产就可以万亿计。
|荒废的粮库
对此,笔者建议:
1、国家牵头统计、估算,统一收储,并发专项债,专用于小城镇复兴;
2、资金归口于新成立的乡村振兴局。乡村振兴局以此为抓手,仿效城市城投/城建,建设垂直管理、市场化运作的地方乡投/乡建平台;
3、明确平台职责:一、不以盈利、融资、服务地方财政为目的,与房地产严格区分;二、以投资、管理、撬动社会资本、培育民间乡建力量为职责,不允许自建、通吃;三、参考社会企业做法,设立以维持运营为目标的基本盈利区间,并设立退出机制,防止压制乡村振兴活力,得不偿失;
4、以此平台为抓手,盘活乡村组织振兴、人才振兴。行政上垂直管理,实际运作中联合乡镇人大、政府、乡贤代表、乡建代表、村民代表等共同组建管理、协商和监督平台,建立乡村统一战线,撬动各方活力,共推乡村振兴大计。
乡镇复兴
回到丁栅。小镇未能乘着韩寒的《乘风破浪》成为旅游目的地,但“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示范区”这一巨浪正席卷而来。丁栅,有望真正地乘风破浪。
而在运作了丁栅周边的几个民宿、亲子、研学等乡村文旅项目后,朱胜萱也意识到,企业要从乡村文旅升华到真正的乡村振兴,破局关键也在乡镇!
一者,乡伴在各村的文旅项目周边都是耕地、水面和农民宅基地,要建一些餐饮、休闲等基础配套,要升级体验内容,已没有操作空间。而紧邻的丁栅,有充足的城镇建设用地和大量公共闲置资产。
二者,原有项目,基本还是以政府投资、主导的“美丽乡村”、精品景观性质,尽管乡伴植入其民宿、亲子乐园、研学基地等IP,但要从“一日游”,到留住市民、连续消费,以及引进人才搞产业振兴,只能依托丁栅。
|乡村文旅项目
三者,丁栅良好的区位、未遭破坏的江南小镇原生风貌、良好的地方文化传承,以及规模巨大的老粮站,令曾是上海世博会景观总设计师的朱胜萱激动不已!
朱胜萱带领团队深入研究,提出“一镇带五村”的“村镇共同体”复兴计划。
其计划以丁栅老集镇为中心打造“乡创+”平台:杜绝大拆大建,将老粮库修复、改造为长三角乡创总部园区及文化地标片区,改造部分老街为乡创产业片区,建设乡土人才公寓,并修复老街,打造枕河面湖、人文深厚的现代乡创产业基地。
后疫情时代,远程办公、自由办公、快乐办公正成为新经济一大时尚。朱胜萱计划将其企业总部搬迁到此,并邀请携程等互联网企业实地考察,得到肯定答复。事实上,在发达国家,许多大企业总部便设在城市郊区的小镇,他们不给城市添堵,又实现自己真正的独立办公,还带动着一个个小镇的崛起。
城市产业和人口一旦导入,老集镇便可以“乡创+”为中心打造村镇共同体,带动周边“生态+”“农业+”“艺术+”等不同类型村庄,进而实现“年轻人回乡生活创业、老年人下乡快乐生活、儿童回归大自然本真、都市人实现美好乡村生活梦”的城乡交互模式。
若此,嘉善有望继“姚庄模式”后,以丁栅为模板,探索出一条盘活乡镇/集镇闲置资产,以乡镇复兴、塑造村镇共同体为路径的,中国乡村振兴和共同富裕“丁栅模式”!
相比朱胜萱的“市场乡建”,左靖则从“文化乡建”角度实践乡镇复兴。
左靖文艺乡建实践的首要标准,便是看当地有没有充足的公共闲置资产。在贵州黎平县茅贡镇,左靖惊讶于当地保存良好的粮库。他和建筑师梁井宇,带着附近的木匠、工匠进行了粮库改造。他们完整保留粮库的原始结构,比如未上漆的木柱、墙壁、地板和黑瓦顶,主要增加灯光系统,并在外部新添了一条侗族式的长廊。整改后的旧粮库成了镇上的艺术中心、旅游接待中心。
开幕当天,举办了“1980年代的侗族乡土建筑”开幕展览,在这座古老又时尚的“新”建筑里,十里八乡的村民和孩子们,张大嘴巴欣赏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化,既惊讶又自豪。这何尝不是乡村振兴的一种极佳开端。
作为文化乡建代表人,左靖选择乡镇复兴,一是将其建设为衔接城乡的桥头堡,为外来游客、城市人提供一个了解地方文化的窗口,以及提供基本旅游接待、餐饮配套的场景,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将大资本堵在城镇,防止他们直接进村大搞旅游开发,破坏当地完整的侗寨、侗族生活方式和传统文化。
可惜,后来地方急于发展旅游产业变现,将这座新粮库承包给客商搞“时尚”餐饮,这座“乡村文化艺术中心”和桥头堡逐渐泯然众人。一场通过文化乡建复兴乡镇的乡村振兴新模式,未能等到结果。
事实上,不管是乡村振兴还是乡镇复兴,源头和结果都应该是人的振兴。有人来,有人留下,有人扎根,才会有真的振兴。而这些人,不应该是杀马特、拼夕夕、三和大神、土味视频……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的小镇/乡村青年,他们都应该、而且可以拥有自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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