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唐玮
阳春4月2日，是上海全域静态管理的一天，也可能是张玮最后一个生日了。今年五十多岁的张玮（化名）患有闭锁综合征，全身瘫痪，意识清醒，全靠眼睛与外界交流。闭锁综合征是一种急危重综合征，患者被形容为“暂时被关进了黑屋”，失去了与外界沟通的媒介，唯一的窗户就是眼睛。目前，医学界尚无确证疗法可促进闭锁综合征恢复。“到了生日给你买生日蛋糕吃。”照顾张玮的日子里，妻子由理（化名）常常这样哄他。4月2日，张玮的农历生日到了。几个月前，医生曾给由理“下最后的死命令”，90%的病人过不过6个月。这个生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上海此时已实施全域静态管理，蛋糕店关闭，快递运力紧张，生日蛋糕很可能吃不上了。妻子本想把这件事捱过去，可张玮没忘。那天，张玮盯着闹钟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十点，妻子不得不开了口询问。张玮哭了起来，用眼神示意想要吃蛋糕。“他肯定是担心这是最后一个生日吧，因为疫情，亲人都没法来看他，就生日蛋糕这么一个愿望都无法满足，”妻子揣测张玮的想法，也难受了起来。但由理既不会做蛋糕家里也没有材料，一天所有时间都扑在丈夫身上，此时还要准备第二天的营养餐，更没有时间做。令由理和张玮没想到的是，小区300多名居民帮他们完成了这个心愿。4月3日凌晨一点多，一个凝结全小区300多人努力的蛋糕送到了由理手里。烛光中，夫妻两泪流不止，张玮在妻子的帮助下，吹灭了人生或许最后一次的生日蜡烛。
“他担心这是最后一个生日”
生日蛋糕是由理老早就许诺给张玮的，疫情之下，这场许诺似乎要扑空了。
生日那天，由理一直在避开这件事，希望丈夫忘了。
“那天他一直盯闹钟看时间，我一开始没特意提蛋糕。到了晚上10点多，他还在看，我问他什么事，他就开始哭，我说你是不是在等蛋糕，他眨眼睛表示同意，哭得不可收拾。”
由理解释现在特殊时期买不到蛋糕，但丈夫依旧哭得厉害。
“为什么一定要吃这个蛋糕，是因为很重要吗？”张玮眨了眨眼睛回答：“是的”。
丈夫喜欢吃甜食，由理回忆说，生病之前，张玮每年生日都会吃蛋糕。每到生日，公司里订蛋糕，张玮和同事们相伴庆祝。回来后，张玮还会订个蛋糕跟妻子一起吃。
2年前的下班路上，张玮突然病征发作，送到医院，辗转多个科室、昏迷多天，被判定患上闭锁综合征，而倒下的那天，正是2年前的4月。
第二年的生日，张玮是在重症护理病房里度过的，转眼就到了今年。
没有吃到蛋糕的张玮一直在哭。“少年心性，”由理这样描述丈夫的性格，“生病以后更是小孩子脾气”。
没办法，由理只能求助于小区微信群，看看谁家有没有吃剩的蛋糕可以匀点。
邻居们建议由理自己做一个。“我没有时间做啊，”由理回复。
自从把丈夫接回家后，由理几乎所有时间都扑在丈夫身上。
她的一天从早上5点开始。起床后，准备第一顿早饭，做好、打成流食、喂食，喂食不能太快否则会呛，喂一顿往往要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喂食、拍痰、擦拭身子、准备下一顿饭……由理的一天在丈夫的6顿饭、无数次地挪动身体中度过，当备好了第二天的饭，回到自己的床上休息，往往已经是晚上1点多。
“那时候是晚上10点多，我还要准备第二天的饭，没时间做蛋糕，”由理回忆道。
“谢谢大家，算了，我继续哄哄他吧，”由理在群里回复。
300多人参与的生日会
看到由理的消息时，杨杨刚刷完团购群聊准备去洗澡。
“一开始还以为是恶作剧。大姐说她老公因为没有吃到蛋糕哭了，我们还很奇怪。”
“他不能说话不能吃饭，肢体不能动好久了；只有眼睛能动，但脑子很清醒，我一个人24小时照顾他；他的病很重，90%的活不过6个月……”
由理的解释让群里的氛围顿时有点沉重。
“我家没有淡奶油，不然我给你做一个”，热爱烘焙的杨杨口直心快地说。杨杨这么一说，微信群立马活跃了起来。
杨杨没有淡奶油，“我家有淡奶油，还没过期”“淡奶油还需要吗，我家还有”“我也还有一盒”；杨杨忙不过来，“淡奶油打发好了我再放到楼下”；居民们都出不去，志愿者说：“我可以穿志愿者马甲取材料”。
更多的居民参与进来了。
“蛋够吗？我家有蛋”“我家还有草莓要吗？”“还缺什么材料吗？”“我还有糖霜”“牛奶需要吗”“咖啡粉能用上吗”“我有小蜡烛”
没有材料的也行动起来了。
“我写了生日快乐卡片，可以贴到蛋糕盒上吗”“给你们送了个小礼物，有空下来拿一下”。
到了12点，生日祝福在微信群里刷了起来。
“祝你老公生日快乐，两夫妻快快乐乐，心想事成。”“生日快乐吉祥安康。”“生日快乐。疫情会过去的，大家也都会好起来的。”
■有居民给张玮和由理送上了生日礼物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场特别的生日会感动，越来越多的潜水党冒泡送生日祝福。有人特制了“祝350弄××号×××室（张玮）生日快乐”“感谢350弄××号×××室（杨杨）和志愿者”表情包；有人送上诗作“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群里的氛围达到了顶点。
300多人送上祝福、围观由理帮丈夫拆生日礼物后，大家都熬着夜，等待蛋糕的出炉。0点47分，群里发来了蛋糕的照片。
300多人熬夜等待的蛋糕
杨杨说，做了那么多次蛋糕，这是最有意义也最难忘的一次。
因为时间紧急，杨杨决定做戚风蛋糕。背负全小区的希望，杨杨描述当时为：“超级紧张、手忙脚乱。脑子里一直在过流程，抽屉里的东西翻得满地都是。”
“当时已经快接近晚上12点，怕过了时间生日蛋糕就没有了意义。大姐安慰我说第二天是老公阳历生日，也是生日；但大家都在等我，所以很紧张。”
杨杨呼唤了老公打下手，取材料、洗草莓、切草莓……烤蛋糕时，杨杨坐在烤箱前盯着蛋糕，祈祷蛋糕胚一定要发起来；涂奶油时，为了让蛋糕胚快点凉好涂奶油，杨杨和丈夫一人一把扇子扇蛋糕胚。
装点上邻居送的草莓和家里余存的小饼干，撒上糖霜、放进包装盒里、系好缎带，再贴上邻居亲手写的生日快乐便签，在300多人一个多小时的等待下，蛋糕出炉了。
做完蛋糕后很久，杨杨的心情都不能平复，一直到2点才睡着了，脑海中反复回忆着刚刚的每一个细节：打发蛋白的时候忘记放柠檬汁，戚风蛋糕太简单了没精心做。
“当时听说了大姐和她老公的事，挺心疼的，他们的困难和辛苦我们没有经历过，也很难想象，所以希望他们不留遗憾。”
“这个蛋糕太珍贵了”
邻居们的祝福，由理全程口述直播给了张玮，蛋糕还没拿到手，夫妻两人已经满含热泪。
近1点，由理拿到蛋糕后，立马关灯点蜡烛给丈夫唱生日歌，等丈夫许完愿后，替他吹灭了蜡烛。
因为有糖尿病，由理哄张玮第二天再吃蛋糕，吹完蜡烛后，张玮再也没吵闹，安安静静地睡觉了。
跟群友们道完感谢和晚安后，由理准备起第二天的营养餐，她给丈夫煲了个鸽子汤。
第二天一醒来，张玮的眼睛就盯着冰箱。
“6寸的蛋糕，一个人两天就吃完了，顿顿都要吃，吓得我胰岛素给他多打了几个单位，平时打6个单位，那天打了10个。”由理说道。
喂蛋糕时，由理对丈夫说：“这么大一个蛋糕我们吃不完，小区有那么多人帮我们，我们分点给其他人吧。”张玮眨了两下眼睛表示拒绝，眼中又嗪满了泪水。“他的意思是这个蛋糕太珍贵了，舍不得。”
“像是过年”
“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却满足了他们的心愿，是成全别人也是成全自己，”杨杨说。杨杨是个东北人，来上海已经17年了。一场蛋糕接力，让杨杨找到了家的归属感，
“好久没有感到这样发自内心的快乐了。”杨杨回忆那天时说：“像是过年”。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爱心接力的感动中。
第二天早上，不少前一晚早睡没赶上“生日盛会”的群友爬楼补完了聊天记录，有人让朋友拉自己进群为了补上一句生日快乐，有人说家里还有淡奶油想吃可以提供，甚至有人写了首诗纪念那个夜晚，群友们封杨杨为“甜心女神”，还撺掇着她儿子写一篇“我的好妈妈”。
在小区里住了多年的上海女孩范范主动提出可以写文章，把这场爱心接力记录下来，让有类似温暖际遇的人产生共鸣。
她说：“疫情之前，我们和很多邻居都互不相识。因为这次封控才有了交集，会有这么暖心的事情发生是意料之外的。把这件温馨的小事记录下来，可以让这份温暖也震荡到更多人的心里去吧。”
平时的工作并不是跟文字打交道，但范范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写完了这篇材料。“没有实际地帮助到他们，写下这些文字或许是我能做的不多的事情了吧。”
“当年是居委帮我们叫的救护车”
回忆起那个晚上，由理依然数度落泪，她说，不知该如何描述当时激动的心情。“我跟老公说，这个蛋糕可遇不可求，对我们来说太珍贵了。居委和邻居为我们付出了这么多，还是在疫情期间，真的毕生难忘。”
由理至今也没有忘，两年前丈夫病发的那个傍晚，正是居委书记毛慧倩和同事们帮忙叫的救护车。两年前的一个四月天，张玮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突然病征发作，他坚持把车开回了家，坐在车子里给妻子打了最后一通电话。
“我接到电话时就觉得不对劲了，比平时到家晚很多。我接了电话，他也没有声音，只有嗯嗯啊啊。等我下楼一看，看到他的样子我一下子就哭得不行了。”
毛慧倩和居委同事们再看到张玮已经是第二年的6月由理把丈夫接回家的时候。“阿姨其实很少来找我们，怕给我们添麻烦。”毛慧倩说。
但由理说，疫情封控期间不得不给居委添麻烦，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张玮因常年卧床患上了脊椎型肺炎，容易呛痰，纸巾需求量巨大，一天要用上两三包。毛慧倩得知情况后，立马给由理筹来了一批纸巾。
因为闭锁综合征并发患上了糖尿病、呆在医院数月感染上了湿疹、肌肉功能失常无法自主排便，张玮日常需要使用胰岛素、开塞露、湿疹药等各类药物。
尽管封闭前由理已经囤了不少药，但因为无法预估此时买药的时间，由理提前托居委到地段医院买齐了药。
■由理家中一角
尿不湿、药品、物资，但凡有需求，居委都尽力满足；做核酸时，在医护人员无法上楼的情况下，居委安排由理走绿色通道，快速做完快速回家。
照顾“宝贝”
把丈夫接回家后，由理几乎一刻都走不开。
“他躺在床上很容易呛痰，我要帮他拍痰，有时我稍微走开一点，他就从枕头上滑了下来，我又要帮他扶正。”
张玮住重症病房的时候，由理跟着护工从拍痰到翻身从喂食到打针，学会了一整套护理方法，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月，由理把张玮接回了家。因为抽不开身，由理已经2年没回湖南老家看望自己的父母亲人了。
封闭管理后，没有钟点工来帮忙，由理比以前更忙了，一天除了睡觉时间，全都扑在丈夫身上。
“一般一天就正儿八经地吃一顿饭，没时间啊，可能我刚端上碗了，他又呛痰了，”由理已经养成见缝插针吃东西的习惯，随手吃个零食、啃个苹果。
春夏秋冬，无论什么季节，由理说每天都会忙出一身汗，“我一米五几的身材，给他翻身子真的翻不动，只能一点点挪。”前几天张玮不小心掉下了床，由理只能一点点把丈夫拖回床上，丈夫屁股因此磨出了血，“血满地都是”，由理心疼地说。
■张玮需要时时刻刻吸着氧气
除了更忙，封闭管理对于由理来说，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之前的日子由理就过得“足不出户”，买东西靠网购和电视购物，快递让小哥送上楼。“有没有疫情，是否封闭在家，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差别。”时间在疾病前仿佛停滞，即使历史在身边呼啸。
“疫情结束后有什么心愿？我哪有什么心愿，我就希望老公身体好好的，健健康康的。”
日常里，由理以“宝贝”呼唤张玮。“宝贝，怎么了啊”“宝贝，是屁屁疼吗？”“他爱干净，上海男人嘛，生病之前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我很依赖他。即使是病征发作的那一天，他也是整整齐齐地把车停进车位，比很多人都规范。”
“他是老大学生，我们那个年代考大学很难的，他很有才华，教了我很多。”
由理说，在丈夫的影响下养成了囤货的习惯，这点在这次帮上了大忙。
土生土长的居委书记
由理家在上南十村一小区并不是情况最艰难的，居委书记毛慧倩说。
张玮尚且有由理照顾，在老年人占比达35%-40%的上南十村一居委，高龄独居老人、精神疾病患者、自理能力较弱或丧失的居民，是疫情期间照顾的重点。
封闭管理后，居委统一订餐送餐的数量由原来的十多份增加到三十多份。“多出的二十几份需求由居委工作餐供应公司统一提供。考虑到老年人的需求，原套餐里味辣的、不易嚼的如红烧辣子鸡换成了适合老人口味的菜，如肉饼炖蛋。”
毛慧倩介绍，居委从封控第一天就开始统计送餐需求，一开始居委忙不过来，志愿者还帮忙统计送餐送菜等各类需求。“甜心女神”杨杨就帮忙统计过。
“当时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居民有什么需求就记下来。虽然接了很多电话，但并不觉得累。因为待在居委里，看到了他们的辛苦，所以觉得我这点工作量不算什么。”
毛慧倩介绍，上南十村一居委以80后和90后为主。而毛慧倩自己就是个85后。
虽然年轻，但毛慧倩在小区居委工作时间已近10年，而在此之前，毛慧倩是土生土长上南十村一小区的居民。
“我是第一批住进小区的居民，大学读的也是社会工作专业。小区里很多阿姨爷叔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一方面感情会更深责任感更强，另一方面更要注意一碗水端平。”
扎根小区的基础，链接时间的脐带， 让毛慧倩总能在疲累的工作中找到快乐。
每天晚上，志愿者们一起分发抗原测试盒，大家笑着说：“小毛作坊又开张了”；一天的工作下来，毛慧倩体乏神累，有居民悄咪咪地跑过来说：“我给你们送来了快乐水”，搬出一打冰镇可乐，说是特地一早就冰起来了；居民们更是投食不断，有阿姨送来了自制辣酱，有居民端来了一锅茶叶蛋，还有人熬了中药……
在杨杨发来的小区群聊截图中，背景图是《小王子》的图片：“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虽然，只有少数人记得”。疫情以来，可能所有人都曾被负面情绪笼罩过，但正如范范所说，温暖也在我们周围发生，只要我们还记得，温暖终会汇成光亮，指引我们走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