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难以救助“小象莫莉们”?

原创 李李 故乡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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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月,微博网友自主发起了“拯救小象莫莉”的话题,呼吁禁止动物表演,停止虐待动物。这个话题将被忽视的表演动物的遭遇呈现在了大众面前。但其实早在2010年,国家便已提出了“杜绝动物表演”的行业规范,为何12年来动物表演依旧屡禁不止?在本文中,我们采访了几位从业者、志愿者,与他们聊聊动物表演、动物福利,还有他们在与动物相处中得到的自然教育。

——编者按

时隔四年后,曾是昆明动物园的“小公主”莫莉再次回到大家的视野,但是,却是以另一种形式。没有了一岁生日会时盛大的水果蛋糕、母亲的陪伴、来参观的大小朋友们绵延不断的“生日快乐歌”,而是不足半米长的脚链、拿着象钩的驯兽师,和身上让人触目惊心的污秽与伤痕。这些照片和视频展现了长久以来被人们所忽视的表演动物悲惨境遇,和当下以“个案干预”为主要方式的拯救行动。这个不断冲上热搜、牵动着人心的事件亦是一个缩影,它同时将动物园不那么光彩的一面——动物表演,和为争取动物福利、要求取消动物表演的人们同时推到了人们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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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象莫莉和她的母亲。

为什么我们难以救助“小象莫莉们”?休闲区蓝鸢梦想 - Www.slyday.coM冲突

2016年3月,莫莉出生在云南昆明动物园,作为动物园繁育的首只第三代亚洲象,名字意为像茉莉花一样纯洁迷人。莫莉两岁时,昆明动物园以种族繁育为由,将它交换到河南焦作。幼象被送到河南后,疑似沦为表演象,辗转在周口、沁阳、焦作等地,表演吹口琴、倒立、供游客乘骑等对身体有极大损伤的项目,并且从网友们提供的照片、视频中不难发现身上的伤口、驯兽师手中尖锐的象钩,在它身边偶尔也能见到另一头成年表演象卡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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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进行动物表演的小象莫莉。

在2021年8月,有网友和当地媒体关注到此事,但很快不了了之,莫莉短暂地消失了,然而很快被眼尖的网友发现它是被转移到了其他表演场地。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向国家林草部、住建部、焦作动物园、沁阳市天鹅湖生态园、昆明动物园等相关单位申请了信息公开;愤怒的网友们为莫莉发起“拯救莫莉”超话,呼吁人们持续的关注,不断有人愿意为莫莉发声:这个世界不需要一头会吹口琴、会倒立的大象。最后在媒体、警方和相关部门的共同介入下,园方公开了莫莉现在生活的视频,舆论暂时得到平息,然而依然不知道它未来的命运会走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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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国庆期间,一位“象粉”在周口野生动物世界拍到莫莉。

早在2010年,住建部就先后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2010年)、《全国动物园发展纲要》(2013年)等规范,提出“中国动物园发展的总目标是实现由传统动物园向现代动物园转变”,并且要“杜绝任何侮辱、虐待、殴打动物的行为”,“杜绝动物表演”。在这之后,北京动物园、南京红山动物园、广州动物园等多数城市动物园先后取缔,时至今日,动物表演几乎在正经动物园绝迹。

然而,“意见”与“纲要”只是具有指导性的行业规范,并非法律,在不归住建部管辖范围的其他私营性质动物园——它们隶属林草部、农业部、文旅部、房地产等繁杂不一的系统——并不受此规范约束,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意见”与“纲要”几乎是一纸空文。

而动物表演也依然不容乐观地散见于各地,尤其是中小城市的民企动物园、马戏团。在中国绿发会“拯救表演动物项目”的统计中,在去年劳动节期间,河南、山东、湖南、江苏和湖北居前五,其中74%为房产企业,其中恒大最多。但在今年,仅从搜索来看,数量相比同期大幅减少,莫莉的新闻虽然让人心碎,从整体来看,或许也在以微小的步伐进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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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北京动物园饲养员杨毅自97年进入北京动物园实习,至2019年离职,在园里工作长达22年,再算上小时候,逃学“泡”动物园,他与北动的缘分和对动物的热爱几乎伴随着他的人生。莫莉的新闻让他很无奈,这无奈中也夹杂着愤怒和些许失望,他认为当下问题的关键在于动物福利法的缺失,仅靠行业规范和公众舆论约束,就像一条漂亮的丝带,好看,但无用,同样的问题会不绝于耳,正如一直以来的那样。

在当下,缺乏法律约束的动物表演进入一个荒诞的情境。一方面是观众的门票,另一方面是公众的口水,一齐向他们涌来,而这些冲突实际上反映着一个更内在、本质的冲突:历史遗留问题与现代意识。

历史遗留问题与现代意识

2017年9月1日,广州动物园宣布永久终止马戏表演,园内的工作人员表示,将改变传统的“橱窗式”展示,根据野生动物的生活习性,还原动物的生态环境。然而,有网友发现,在此之后,园内的马戏团仍在对外售票并进行动物表演。

马戏团团长拒绝撤离,还宣称自己是非遗项目,呼吁更多关注和支持。马戏团的黄经理来自安徽广德,与“马戏之乡”宿州相距仅300公里,宿州“埇桥马戏”曾在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黄经理与其传承人合作多年,并相信自己的马戏与埇桥马戏一脉相承。而园方则表示合同已经到期,马戏演出属于违法经营,并对演出场馆进行围蔽,动物表演被迫停止,双方僵持近两年,最终走上法庭。这一冲突在当时引发广泛的报道,报道本身并不局限在经营权与利益纠纷,而在于其背后的动物伦理的反思和讨论,亦展现出历史遗留与现代意识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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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进行高难度表演的野生动物们。

动物表演是历史上形成的一项娱乐活动,在中国源头可以追溯到汉、宋,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广泛的受众,最终形成了集驯兽、杂技、魔术于一体的马戏娱乐。1960、1970年代,动物园在中国各地“开枝散叶”,动物表演作为一种创收形式也在园内发展起来,马戏艺人也出现在天桥下、巷子内、胡同口,在民间一度兴盛,甚至出现了前文中提到的“马戏之乡”。有的动物园成立了自己的动物表演队,也有的选择与马戏团体合作,签订较为长期的合约,这也为之后埋下隐患。通常来说,动物在驯化过程中会有正强化和负强化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也有轻度和重度之分,但比起奖励所要花费的时间和经济成本,对于逐利的商人来说,用惩罚的方式做博眼球的表演显然更有效用。

2007年,南方某马戏团的一只孟加拉虎突然失明,因为钻火圈灼伤了它的眼睛,不能治愈的老虎再也不能被迫去克服天性里对火的恐惧走上表演台,而被主人转卖,不知命运为何。2008年,一只“黑熊拳击手”因为被要求长时间站立,造成了关节炎,并发展成慢性髋关节损伤,最后演变成股骨头坏死,终身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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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过程中,小象被用尖钩刺破皮肤,铁链绑住四肢,导致其伤痕累累,四肢变形。

动物表演通常有着不为普通游客所见的残酷一面。改变爬行的习惯学会直立走路,对四足动物来说极其残忍。比如,训练师会将幼熊的脖子竖直拴在一根柱子上,以锻炼它长时间站立,一旦不能坚持,就可能窒息死亡,而直立又会对熊的关节造成巨大压力和损伤,最终等待它的很可能是瘫痪。而更普遍的是挨饿、挨打,像是莫莉身上由象钩造成的外伤,它们对准大象耳朵最脆弱的软骨,反复、高频率地扎它,以刺激它完成规定的动作。多数哺乳动物对疼痛和情感的感知能力非常强,因此会受到极大创伤,甚至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即使能幸运地活着退役,也难以再回到正常生活。

20世纪以来,为动物争取福利的呼声与对动物的剥夺此消彼长,并逐渐占据上风。目前国际上通行的动物福利,是由考林·斯伯丁在《动物福利》一书中概括的“五大自由”原则——即生理福利(无饥渴之忧)、环境福利(有适当的居所)、卫生福利(减少动物的伤害)、行为福利(保留动物表达天性的自由)和心理福利(减少动物恐惧和焦虑的心情)。他主张人类可以利用动物,但必须对动物施以人道主义关怀。动物福利观点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广泛影响,并在90年代传入中国,并被这个有着“人与动物和谐共生”哲学基础的国度被接受下来,并日益高涨。在舆论压力和更现实的安全隐患之下,2004年起,林草部、住建部先后发布相关规范,整顿、停止动物表演,但是行业规范要对抗的是商业合同,即使是在归其管辖的动物园中,停止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动物园的死与生

正如动物表演既有着光鲜亮丽的一面,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残酷,它也在人群中撕裂着人群,一方面是观演人员掷出的门票,另一方面又是公众的口诛笔伐,而它引发的争论和冲突,也从来不少。

丁尧是前北京动物园讲解员志愿者,现在是一名自然教育行业从业者,他认为大众的审美、或者说认知决定了表演形式,动物表演在当下还存在,甚至在一些地方还很“火”,是因为自然教育和博物教育的缺失,人群中存在很深的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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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尧镜头下的野生动物。

上图:北京妙峰山的狍子

下图:北京动物园的小狼

丁尧喜欢哺乳动物,考上讲解员的时候,哺乳动物里只有熊山还空着,他就自告奋勇就去了熊山前面“搭台子”,讲科普相声——有人听才会有用,一讲就是三年,被游客“亲切地”称为熊哥。

说起在北京动物园的回忆,他的语气变得柔和、轻快了很多,像披上一层金色的光泽。熊哥说道,当时的志愿者都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是熊山的山主,非洲草场区有场主,澳洲馆有馆主……都是一个个讲解小组,彼此之间结成同盟,给来听讲解的小朋友们出题,“忽悠”他们四处串门,让整个讲解板块活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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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尧带孩子们去野生动物保护区游玩,正在分析动物粪便。©丁尧

他小时候也是北京动物园的常客,没事就爱跟饲养员老师傅们聊天,他嘴甜,老师傅们也愿意跟他讲养动物的知识和故事,这让他信奉传承的力量,这也是他最终决定转行,成为一名自然教育者的原因,他告诉我们,努力也确有成效,人们对动物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在一段时间中,投喂几乎是所有动物园最头疼的问题,但现在,他经常能看到游客之间相互提醒,不要投喂,不要喧哗。丁尧喜欢和孩子们交朋友,他最早当讲解员时认识的小学生已经上了高中,现在也有高中生上了大学,决定以此为志业。这让他很欣慰,他乐于见到这条路上有越来越多的人,一起衔着石子填补这道长长的沟壑,道阻且长。

北动前饲养员杨毅虽然在动物园工作,但有很多时间呆在野外,人家追星,他“追”动物,从非洲到东南亚再到国内西北、东北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大大小小去了不少,但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感受。他记得自己有一次和珲春国家虎豹森林公园的护林员闲聊,护林员告诉他,自己在这工作了15年,只见过五回豹子。杨毅也曾怀着看花豹的心情去过非洲,虽然没有看见,但却偶遇了野生象群迈着结实的步伐、悠哉的步调前行,粗重的象蹄掀起阵阵尘土,它们身上传递出一种生命本身的静谧,在那个时刻是会让人感受到震撼的,甚至想不起来要拿出相机。

杨毅从小就羡慕在动物园里喂动物的人,后来终于得愿以偿,在这漫长的25年中,他最有感触的是经历动物的生死时刻。金丝猴妈妈将刚出生不久小猴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狞猫妈妈允许他和小狞猫一起晒太阳,这是被信任的美好,而陪伴年迈的动物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刻让体会到生命的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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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毅和野生动物们。©杨毅

劳伦斯·安东尼曾在《象语者》中说道,“在野生动物的世界,每样生物都要与环境协调一致……它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外部的世界。人类正好与此相反……他们思考和放大的事情,在动物王国里是根本不值得浪费精力考虑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理解不了自然界中关乎生死的真正意义。”而杨毅认为这正是动物花费自己的一生教会人类的东西,关乎生死,也关乎生命的意义。人类能够从动物园中得到何种启示,是更敬畏生命,还是更漠视生命,或许就在于一个偶然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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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动物表演在中国,为什么我们难以救助“小象莫莉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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