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疫情被封闭在学校，毕业后找工作还要与千万人竞争，来听听“史上最惨大学生“们的心里话。
作者丨陶梦琪
责任编辑丨周周 二水
排版编辑丨二水
3月的第一天，我的手机弹出一条吉林珲春新增1例新冠确诊病例的新闻。
珲春是吉林省东部一座边境口岸城市。确诊病例是2月28日乘坐高铁从延吉回到珲春后，在10混1落地即检中被筛查出核酸检测样本呈阳性。
当时这则新闻并没有引起我过多的关注，只是因为家人在长春生活，我随手转进微信群。
但没想到，仅一个月后，吉林省确诊病例总数达4455例，我就读在长春某高校的表弟，也因此经历了一场长达67天的封校封寝生活。
网络上，有关封校大学生们钓鱼、挖笋、用筋膜枪打米糕、在操场上跳广场舞、在宿舍里自导自演《甄嬛传》的段子“此起彼伏”，他们不断被调侃，甚至成为“搞笑”视频的热门素材……但我依旧好奇，这种“苦中作乐”的生活，对于这些刚刚步入校园不久，感受过短暂自由，随即便陷入“被封—解封”循环的同学们，怎么看待和理解这样的大学生活？他们又究竟正在经历什么？
除了在长春的表弟外，我还找到了另外3位大学生，他们分别就读于徐州（封闭83天）、上海（封闭70天）、武汉（封闭49天）。他们有人被迫改变自己原本的人生计划，有人开始思考人生最本质的需求，也有人开始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晓琳 武汉某高校
大二 封闭49天
运气这种东西，有时候不得不信。
我是2020年参加高考，因为疫情，原本该从寒假就在学校备战的我们，愣是在家从2020年1月20号待到5月6号。因为事发突然，离校时，我们本以为寒假最多休15天就回校补习，所以随身只带了老师布置的几张试卷和练习册，真正重要的复习资料、笔记都没带回家。
最该刷题的时候，我们无题可做。老师也无奈，只能扒一些公众号上的线上试题让我们边看手机，边把解题答案写在另一张纸上。
离开学校时，我随身穿了一件棉袄，湖北封控后，这件棉袄我穿了近4个月，那时我还不知道，疫情影响的不光是这三个多月的复习时间，它也正在悄悄改变我人生的轨迹。
我本身并不是自律性很强的人，在家上网课总不如在学校有老师盯着。那段时间，我们上课用手机、抽查用手机、做题用手机，从早上五点睁开眼睛，到晚上十一二点睡觉，用我妈的话说，放下手机就是不对，就是没学习。
尽管后来回到学校，高考也延期了一个月，但我感觉自己和身边同学的状态整个都变了。拆散班级，每人座位间隔一米、一天三次测体温、消毒、核酸，有段时间就连午休都要戴着口罩睡觉。
高考当天，我还遇到暴雨，我一米五多的身高，雨水淹到我腰部。
我想到或许高考成绩不会太好，但没想到这么糟。老师们不敢相信，以我平时成绩会考不上本科分数线，他们轮番打电话劝我复读，甚至帮我规划好去哪个老师的班级上课。
但如果复读，我正好会赶上湖北3+3高考改革，需要重新学理科，这样太冒险，所以我最终放弃复读，在武汉一家专科学校学习室内设计。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本想和父母去浙江旅行，但因为疫情也没去成。于是，我把这些期待都寄托在大学生活上，想着进入大学，可以和朋友们聚会、吃美食、吹吹江滩的晚风、骑行到东湖看夜景……但仅在入学一个月后，看到学校开始在围墙上安装一层又一层的铁丝网，用施工的蓝色隔挡板延长校门阻拦的范围，那时我就知道，我，又要被封了。
被封在学校后，同学们在操场上搞起了“才艺表演”
大一我们是10月份开学，12月就提前放了假。在校时间3个月，被封2个月。寒假我也不敢随意外出，在家又待了3个月。
大一下学期，课业增多，虽然没被封，但也几乎没有时间出去玩。等到暑假，我和同学原本计划留在武汉参加课程培训，但课还没上完，武汉疫情出现反复，我们随即又被封了1个多月，这期间2天做一次核酸，有时候半夜也会突然通知去做。我记得有一次正好赶上我过生日，早上6点我被叫醒去做核酸，然后饿着肚子过了一天。赶在我解封的前一天，我得知奶奶得了急性病，我又连忙回家看她，等照顾她快要康复时，我也差不多开学了。
大二一开始，我们便没有了周末，连中秋、国庆也不放假，全部用来补课。2022年1月1号，我们放寒假，本来2月底应该返校，我当时也确实和同学已经坐车到了武昌站，但在我们刚入住酒店2小时后，就收到因为武汉又有疫情，学校延迟开学的通知，于是我们不得不返回老家，测核酸，再次完成自行隔离。
再回到学校时，已经是4月2号。而从4月2号至今，我一直被封在学校。
刚上大学时，我想着一定要继续学习，专升本，然后考研。但现在，我们因为疫情，连四级都还没考。我虽然在武汉上了2年大学，但一个景区都没去过，甚至连学校周边都不太熟悉。我总觉得这两年过得很模糊，感觉上一秒还在高中被老师念叨数学题，下一秒竟然快要大学毕业找实习了。
这几天，有些公司来学校做校招宣讲，我很茫然，被封在学校，我甚至没有机会去看看这些公司的位置在哪儿，环境如何？也没办法去省外找其他工作机会，感觉自己好像只能等待被挑选。
晓林在宿舍做的手工品
晓琳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忍不住问，现在是否会怀念2019年之前，没有疫情的那些日子？
她的回答是：“从高三到现在，三年的时间，两天一核酸，已经成为我生活的日常，它时刻在提醒我，疫情就是存在，且短时间内不会消失。我甚至用两天一核酸的方式，推算今天是星期几。”
聊到最后，晓琳突然提到，这段时间自己和身边很多同学都开始重新追剧《喜羊羊灰太狼》、《迪迦奥特曼》、《熊出没》这些动画片。
“为什么会想看这些？”我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看的时候觉得很开心，我们整个宿舍都会哈哈大笑，或许是大家太需要快乐，也或许是在回忆没有疫情，自由、快乐的少年时光。”
红薯 上海某高校
研一 封闭70天
今年3月9号早上，我收到上海交大朋友的微信，他们封校了。我很震惊，但仅过了4天左右，我们学校也进行了封控管理，而且是封寝。
我们所在的宿舍楼是一栋旧式建筑，隔音不好，能活动的区域除了20平左右的宿舍，就是楼道和公共洗衣房，像打电话这种比较隐私的事儿，基本找不到清静的地方。
被封在寝室的这些天，我靠不停换姿势躺着获取新鲜感。我和室友明显感觉我们的睡眠时间和频率在增加，有时候从晚上11点睡到早上11点，中间偶尔醒来，我就躺着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睡着了。睁开眼睛有时候看到的是白天，有时候是夜晚。
被封寝一个月后，某天早上，我脑袋里突然想起法国作家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的一句话：“如果一种机构试图通过施加于人们肉体的精确压力来使他们变得驯顺和有用，那么这种机构的一般形式就体现了监狱制度……” 于是我在网上发了一条动态：真的很想对比一下关在宿舍和监狱有什么不同？
狗子们也只能隔栏相望
我2017年上大学，感受过正常、自由的大学生活，也完整地见证了疫情出现后大学校园的改变、身边同学的改变，包括自己的改变。
去年毕业季时，我记得身边90%的同学都在准备考研；另一个朋友本来想去大城市找工作，但因为隔离成本太高，风险也大，最终选择回老家，一个三线城市。
至于我自己，我研究生的专业是人口学，但网课让我很难进入学习状态，玩手机虽然也能搜到各类资讯，但我目光能抵达的最远处就是窗外建筑工地上的卡吊车。
我记得有一天，我导师发了一个朋友圈，配图是整座高架桥上只有一辆车。我当时很惊讶，原来外面的世界现在变成这样。
有关上海的疫情，我知道有人在抢菜。但在学校，工作人员会将我们的一日三餐放在宿舍门口的篮子里，除此之外，学校也会定期统计我们生活用品的需求，虽然派送很慢，但学校确实有在安排。
囤货，是我在这次封寝中学到的最重要的“知识点”。在此之前，我都是用多少买多少，但现在我每使用一个东西，都会想着尽量不要浪费，每吃一餐饭，就算不饿也会强行吃下去，并不断提醒自己，如果这顿不吃，下顿也许更糟，甚至没有。像是得了某种后遗症，我不太想把所有东西都消耗完。
学校之前也会不定时发一些小零食，比如，手撕面包。于是，在宿舍楼里，我们也搞起了以物换物。
宿舍楼里的“小交换”
通常情况下，2个手撕面包可以换一个酸奶，2个酸奶可以换一桶泡面，1盒牛奶可以换一块指甲大的巧克力……被封校前，我因恰好买过一些粉丝和面皮，所以有机会用粉丝换过一次超级奢侈品——辣条。
当然，食物链最顶端的还是可乐，听说男生宿舍那边，最紧俏的是烟。
网上总有人说，我们被疫情偷走了青春，我曾经也这么想过，甚至和我爸抱怨，毕业会不会找不到工作。但我爸回复说，他上学时，教学楼曾被大水冲垮，他为此在家待了大半年，我想，我爸的意思是，有些事情既然无法改变，只能想办法共处。我赞同他的说法，所以努力调整作息，有课的时候也努力保持学习状态。好消息是，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可以隔天下楼活动了，学校提供的餐食也变得丰富、可口，疫情带给我们的影响似乎正在一点点好转。
芝芝 徐州某高校
大三 封闭83天
今年2月27日开学后，我们就上过一周线下课，然后学校开始进行封控管理。
封校、网课、核酸检测，大学生活老三样，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没想到，这次会被封这么久。
老师们也“麻”了。起初上网课，被点到回答问题的同学如果走神或者根本不在线，老师会批评几句或者扣平时成绩，但现在，如果被点到的同学没反应，老师会自动叫下一个。
我19年入学，今年大三，不被封的大学生活严格来说，只有大一上学期。被封的日子，我常站在阳台上，看学校外的马路上车来车往，看行人遛狗。有次，我和男友在学校打羽毛球，场地旁边就是校门，校门对面烧烤店飘出的香味把我馋坏了。
我男友今年大四，他们宿舍有两个已经考研成功的室友，听他说，这两位室友常常“昼伏夜出”，作息全乱了，想想也对，被封着又干不了其他事，除了“躺平”还能干嘛。
只是听说，其中一位室友前段时间和谈了6年的女友分手，女生坐高铁来学校，两人只能隔着校门吵架。
封校封久了，心理真的容易出现问题。
在有限的空间里，小问题很容易被放大、激化、爆发。
因为被封，宿舍就是矛盾的发酵池，我和室友也在这期间发生过几次争吵。一次是因为室友偷拿我的东西，还往我身体乳里掺水；另一次是因为交电费。
这些听起来的琐事，在被封住的日子里，格外让人抓狂。
我本来性格就比较内向，现在变得更不爱说话。封校改变了我对大学的想象和规划。
起初，我想毕业后直接工作，但疫情之下，稳定是我对工作的第一期待，所以，现在我决定考公。我观察，因为被封在学校，哪儿也去不了，有一部分人反而更专注在学习上，好像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充实一点，能抵抗莫名的焦虑。
我就是这部分人中的一个，学习似乎真的使我快乐不少，之前我报考了教师资格证，每天给自己打“鸡血”，感觉越是在这种时候，越得保持自律，有时候我甚至被自己这种坚持努力的劲头感动，但心里也总有种说不清的危机感。
每天，我上完网课就开始不停刷教资考试的题。努力确实没有白费，考试成绩一般70分算通过，我有两门都考了近90分。现在教资考完，我又准备考公。每天早上室友还在睡觉，我就起来看书、复习。
学校4月初也曾说过要给我们解封，但日期从4月15日推迟到18日、20日，如此反复后，我开始对时间没有概念，对解封也不再抱有期待。
深夜核酸
前段时间，手机突然给我推送“去年今日”的照片，我看着那些照片想不明白，为什么才一年生活变化这么大。
我还想起，这学期第一周还没被封的时候，我们上线下课，老师提问，班里分外安静，大家可能习惯了网课那种“我听你说就好”的模式，没人开口和老师互动，大家都呆呆的看着他，仿佛眼前依旧是一块电子屏幕。老师也无奈，只说我们这一届被封校封傻了。
卷卷 长春某高校
大二 封闭67天
我们今年从2月27日开学后，也只上过一周线下课，然后就被封在寝室。
起初，有人给我们定时送饭，后来，每个宿舍可以派一个代表，分不同时段去食堂领餐。
领餐是份美差，虽然一个人带8人份的饭特别沉，但去食堂的路上可以趁机放放风，这是唯一能感受春天的时刻。
吃饭、睡觉、网课、打游戏，几乎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但因为网课可以看回放，我的室友们A从一开始努力维持上课状态，到边听课边玩手机，最后直接不学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每天都想找我上号，不停上号。
每次上网课，我都要花大概10—15分钟先集中下精力，但有时候，室友们打游戏的声音太大，我实在听不清老师在说什么，索性我也不听了，和他们一起打，之后再找时间听回放。
上大学之前，我想自己一定要鼓足勇气找到喜欢的女生向她表白，但现我连女生的影子都看不到。
5月2号下午，班长突然在群里发消息说，我们解封了，而且可以回家，当时整个宿舍楼都在喊“OH”。有人给家长打电话，还有直接收拾行李的。但当时学校没有告诉我们长春市内不能跨区域打车。
从学校回家需要提供的部分文件
我打电话给我妈，告诉她我能回家了，但需要社区、物业、网格长三方同意接收，且社区要求提供我所在的学校自3月6日以来，无阳性确诊病例的证明，外加我本人48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同时，社区提示，如果我在5月5日之前回到长春市内，需要居家隔离14天，我妈因此建议我5号再回家，但我实在等不及了。
我们回家有两种方式，一是直接私家车来学校直接接走，二是统一乘坐学校提供的大巴到指定地点下车后，再各自乘公交/地铁回家。
我本来和同学商量好，搭他家的车回家，但因为长春市内不让跨区行驶，我担心因为送我让他父母的行程码出现问题，所以又连夜和我妈沟通。据说当时长春一共只放出1000辆带有通行证的出租车，我妈托人找到其中一个司机，支付200元（正常是几十元），让同学父母送我到两区交界的高速路口，然后由这位司机来接我。
最终我于5月4日早上到家。
回家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麦当劳
卷卷就是我的表弟，在回忆他解封回家的过程中，我姑姑的形容是“毫无思想准备”。因为表弟预计4号回家，她2号才得知这个消息，过程中需要提供的证明、可能存在的安全问题让她当晚嘴上急出一个火泡。
卷卷到家后10天后，依旧觉得没从被封寝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因为在家仍需要上网课，他总会产生还在学校的错觉。有时，他会在晚上一个人到小区附近溜达，找找“我到家了”的感觉。
我问他，怎么才能找到这种感觉？
“得找一天躺在床上追剧，然后去同学家里玩，再到公园走走，吃点好吃的。”
（以上人物均为化名。封闭日期统计从本学期至5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