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一章 途中（二）
想着想着，就把自己想成了个大红脸
牛兰芝听出这是绥拉摩维支的《铁流》里的句子。这本小说她在省乡师看过，里面的那些人物形象在脑海里常常浮现。曹永涛唱完，她却说：“还是《送郎参军》好听，识字班变成小媳妇，小媳妇送丈夫上前线。那首歌更通俗。”
“兰芝姐，你也会送郎参军的吧？”刘欢笑着问。牛兰芝先也跟着笑，笑着笑着，顺着她们往自己身上瞅的目光，恼了，跑过去撵着她们打。没跑几步，脚下一滑，“啊”地尖叫一声，身子一歪，整个人重重地摔下去，跌在了雪地上。
路边横着一条渠道，渠里盛满雪，雪把渠模糊了，看不见渠道的影子。牛兰芝一脚踩进渠里，脚崴了。牛兰丽和刘欢一边一个，搀着牛兰芝往前走。雪地里本来就滑，牛兰芝跷着伤脚，另一只脚一踮一踮蹦着走，更走不稳，扶着她的两个人也被她拽着，扯着，一个趔趄，再一个趔趄，晃晃悠悠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挪。
牛兰丽想着小时候自己摔倒，娘给她揉受伤的膝盖，揉着揉着就不疼了，就想给她揉揉，叫曹永涛喝住了。前面一棵歪脖子树，曹永涛让牛兰芝靠上去，帮她脱下鞋袜，随手抓一把雪，捏成团，搁在伤脚上敷，边敷边说：“脚崴了，不能急着揉，越揉肿得越快，得冷敷。”
冷敷完了，曹永涛忽然想起来，有酒是可以揉的。曹永涛蹲下，酒篓也蹲在地上，取下塞子，酒香直冲鼻子。他倒点酒在自己的掌心，两只手掌合在一起使劲搓，搓热了，再往牛兰芝受伤的脚脖子上倒点酒，一只手捧着，一只手开始揉。曹永涛是我爷爷公冶祥仁的徒弟，跟师父学过，手法也还娴熟。脖子往手掌那里一梗，笑着说：“看这事儿，是大鱼际。”显摆给姑娘们看。
曹永涛先用手掌大鱼际按在伤处，围绕着肿胀中心揉压、揉压，力道不大不小，牛兰芝的疼痛仿佛削弱了几分。两三分钟后，他缓缓松开手，稍停片刻再重复操作一遍。如此反复三四遍，收回手，再涂一层酒，待酒液干了，小心地把袜子套上，把鞋穿上。那样子，像年轻的父亲照顾嫩得花骨朵似的小女儿。
曹永涛解下背上的酒篓，让牛兰丽跟刘欢两个人换着背，他自己走到牛兰芝身边，背对牛兰芝蹲下，拍拍肩，头也不回，瓮声瓮气说一声：“上来吧。”牛兰芝转过身来，脸一红，低下头，犹豫了一小会儿，乖乖伸出手，攀住曹永涛的两个肩。曹永涛身子往前一倾，一使劲，背起牛兰芝大步往前走。
风搅着雪，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老天爷像是发了狠，存心要把这几个年轻人给冻死、困死，又像是发了慈悲，要用纷纷扬扬的雪花掩藏他们的行踪，让他们平安到达想去的地方。漫天风雪里，几个年轻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在一片树林里穿行。
牛兰芝伏在曹永涛的背上，两腿僵硬得像两根枣木棍子。身下，曹永涛后背散发出的热气温暖着她，说不出的熨帖、舒坦。她想把身子更近地贴上去，更紧地拥抱那温暖，身子却下意识地往后缩，跟那温暖隔开了一丝丝的距离，风雪乘虚而入，一股凉气袭上来，牛兰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曹永涛伸手扶住树干，站住，回头冲她温和一笑：“冷吗？”牛兰芝使劲摇头。脑袋侧过去，不敢看那双近在咫尺的眼。
小时候，跟着爹去赶集，伏在爹背上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心里说不出的安稳、实在，像依着一座山。牛兰芝无数次想象过，跟曹永涛肩并着肩，一道儿唱大戏，一道儿扛枪打鬼子，一道儿念诗，一道儿看朝霞和晚霞，像在省乡师的时候一样。她甚至想过跟曹永涛一人一只手，拉着孩子到芝镇赶大集，想着想着，就把自己想成了个大红脸，但她做梦也没有想过，曹永涛会像猪八戒背媳妇一样背着她走。芝镇闹元宵，她见过人演猪八戒背媳妇，演猪八戒的，怀里揣着个大包袱，弄出个大肚子，腆着，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跑，边跑边蹦跶，还故意颠几下，吓得背上的媳妇叽里呱啦直叫唤。曹永涛却一路专找平地上走，避开可能绊住脚的石头、树根或者藤蔓，唯恐惊着她似的，步子迈得稳稳当当，腿脚往前移动，上身却似乎不动。牛兰芝伏在他背上，感觉像小时候躺在摇篮里，娘轻轻摇着，直把她往梦里头送；又像是坐着一条船在水波不兴的湖面上走，听不见水声，只见岸边的树往后移。曹永涛算不得强壮，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削，后背也单薄，瘦硬的骨架凸出来，硌得她细嫩的肌肤有微微的痛，麻麻的，很舒服。要上一道坎，曹永涛回过头，叮嘱牛兰芝抓牢些，说着，抓着牛兰芝两条腿的手往上使把劲，把牛兰芝的身子往上送一送，让她趴得更安稳些。应该是累了，曹永涛有些喘，身上的温暖也变成了灼热，灼得她前胸微微有些冒汗。
如果没有鬼子，没有张平青，没有枪炮和刺刀，那该多么好！牛兰芝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是多么希望时间无限度地慢下来、慢下来，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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