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程院院士、防护工程专家钱七虎今年85岁了,一些习惯也变得不再是习惯。他曾酷爱游泳,以前每个星期五,妻子袁晖会陪他去泳池,看他游,然后俩人一起看电影、吃饭。直到两年前的一次脑梗影响了他的平衡,“手脚不协调了,不会游了”。现在,每天早上四五点钟醒来后,他就在小区里快步走,做操,放松、按摩关节,35~40分钟后回家。
他还是上午工作,下午学习,读读《参考消息》《报刊文摘》,但晚上“不敢工作了”,因为想着工作的事“老睡不着”。通常看完《新闻联播》后,他会追几集热播的电视剧,10点左右睡觉。
这是钱七虎不出差、不开会时的生活节奏。大部分日子里,他的日程安排鲜有间隙。比如7月27日“八一勋章”颁授仪式前后,钱七虎密集地接受了数家媒体采访。
“防护工程是一面坚固的‘盾’”
钱七虎每天需要吃调理肠胃的药,这是他三十几岁时落下的病根。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中国仍面临严峻的核威胁。刚受命开展某地下飞机洞库防护门的设计工作时,他发现原版防护门虽然能扛住核爆的冲击,却严重变形,无法开启。
他跑到核爆试验现场,“爆炸完防化兵检测人员说‘可以进去了’,我们就到各自项目点看试验情况。对于核辐射什么的,想都没想,最关心的是试验项目成不成功。”钱七虎发现,防护门是由于计算不精确导致了变形,这与计算理论和工具不够先进直接相关。
他对症下药,从引入先进理论开始,运用有限单元法,“把复杂的结构分成很小的单元计算,再逐一拼起来”。这样的计算过程必须通过大型电子计算机,把理论变成程序,上机操作。
当时能满足这种计算要求的大型晶体管计算机全国只有三台,都在别的单位。原广州军区空军武汉勘测设计院院长李金元曾介绍,一本上机手册就是一本厚厚的说明书,我们从没接触过这些计算机语言,看着像“天书”,钱七虎也没接触过,但两天时间他就吃透了,还自学编程,写出了程序。
钱七虎打“时间差”,利用节假日,以及别人吃饭、睡觉的空隙,蹭用其他单位先进的计算设备。冬天夜长,上完机天还没亮,他就裹着衣服在旁边的穿孔室找把椅子“歪”一下,五点钟乘头班车回去。吃饭不规律、焦虑、久坐成了常态。长此以往,十二指肠溃疡、胃溃疡都找上门来。两年后,经历数十次试验失败,钱七虎带领团队成功设计出当时国内跨度最大、抗力最高的地下飞机洞库防护门。“我做防护工程的事,唯一能讲的就是这个,其他都不能讲。”他笑着对记者说。
那些“都不能讲”的故事里,是“矛”与“盾”激烈的攻防对抗。六十多年来,从防核空爆,到防核触地爆,再到防核钻地爆;从防普通爆炸弹到防钻地弹,只要“矛”发展一步,钱七虎和团队就研究“盾”如何更坚固一层,为中国铸造了不仅能防当代,也能防未来可能在研的、强敌战略武器打击的“地下钢铁长城”。
“核心科技是买不来、要不来、讨不来的”
钱七虎也因为“都不能讲”,曾经长时间隐姓埋名,无人知晓他的身世。
1937年,钱七虎出生在一艘从昆山逃往上海的乌篷船上。“我的童年是在日本兵的铁蹄下度过的。那个年代,就是国歌里唱的——‘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抗战胜利后,美国兵又在上海横行,这些场景我都历历在目。”
新中国成立后,在政府助学金的支持下,钱七虎入读上海中学。经常邀请校外人士作讲演是这所中学的传统。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1954年,陈赓大将来沪为刚成立不久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以下称哈军工)招生时,钱七虎毫不犹豫报考,走上了从军报国的道路。
再难也要靠自己,这是求学生涯给青年钱七虎上的生动一课。1954年至1960年,钱七虎在哈军工就读期间,所用教材全部由苏联教材翻译而来,但是最前沿、最急需的内容没有出现在课本上。“防护工程要防炮弹、炸弹、原子弹,但是呢,防原子弹的没有。”1961年,钱七虎被派去莫斯科古比雪夫军事工程学院深造后,这种郁闷的感觉更加强烈。他是带着研究孔口防护的任务去的。钱七虎在莫斯科就读的军事工程学院是开放的,但开展相关实验的研究所是绝密的。无奈之下,他只得修改方向,改做结构防护研究。
“我们买专利,这是对一般科技而言的。核心的科技,特别是国防科技,包括防护工程,你是买不来、要不来、讨不来的,只能靠自己。所以我很理解国家提出的科技自立自强。”在苏联求学的四年间,钱七虎几乎把所有钱都用来买书。这种紧迫感一直持续到现在。钱七虎说,今天,我国防护工程的本质、核心没有变,依然是国家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但是具体怎么防,是在不断变化的,武器变了,防护工程的内容也必须发展。
“看着隧道建成了,心里高兴”
除了国防安全方面的工作,钱七虎还在国家重大工程建设上有着突出的贡献。20世纪80年代后期,珠海建设决策者们提出要“抢占制高点”,推动一系列“命运工程”,其中之一就是扩建珠海机场。
珠海西区的三灶岛上有一个空置了四十多年的军用机场,地理条件优越,重新修葺后,可成为一个相当优良的航空港,但不远处却屹立着一座“碍事”的炮台山。炸掉它是最佳方案,既可延长跑道,又搬走了飞机起降的“拦路巨虎”。可一拨拨团队来了又走,都不敢接这个任务,因为难度实在太大:爆破总方量超1000万立方米,要求一次性爆破成功;还要确保山外600米和1000米两处村庄安全……一筹莫展之际,时任工程兵工程学院教授的钱七虎带领团队迎难而上,六赴珠海,仅用了99个有效工作日,就完成了63个药室、1.8万米布药隧道的开掘和30万袋炸药的安放任务。
1992年12月28日下午1时50分。指挥长一声“起爆!”1.2万吨炸药在38秒内分成33批精确起爆,爆炸当量相当于二战时美国投放日本广岛原子弹的60%。时至今日,它还被称为“亚洲第一爆”。
20世纪90年代末,钱七虎在全国率先提出,面对城市地面建筑空间拥挤、交通阻塞、环境污染等“城市病”,城市的出路就是向地下要空间。城市地下空间开发利用、轨道交通建设都是他长期关注的焦点。
2001年时,长江南京段唯一的过江方式就是走南京长江大桥,不乏有司机抱怨:“每天堵在长江大桥上一个小时,事故几乎天天出。”钱七虎提出,相关技术条件已经具备,可以在长江修建越江水下隧道。两年后,南京长江隧道项目正式获批通过。
南京长江隧道有“万里长江第一隧”之称,是当时中国已建隧道中地质条件最复杂、技术难题最多、施工风险最大的工程。隧道需要穿越13种软硬分布不均的土层,复杂程度也是世界罕见的。2010年5月28日,南京长江隧道全线通车运营。后来,南京长江隧道获得“鲁班奖”、国家科技进步奖等十多个奖项。
南水北调工程、西气东输工程、港珠澳大桥的海底隧道,以及目前还在建设中的深(圳)中(山)通道海底隧道,这些重大工程的顺利实施,都有钱七虎的参与和推动。
“我现在每天带她做三件事”
“忠孝难两全”“大家小家难兼顾”的事情同样发生在钱七虎身上。1965年,获得工学副博士学位的钱七虎学成回国,被分配到北京,刚好和未婚妻袁晖同城。可休假结束后,他又被改派到“骨干老师奇缺”的原西安工程兵工程学院担任教员。两个月后,趁到北京参加学术会议的间隙,钱七虎和袁晖准备了一些糖果和茶水招待亲友,借了床铺,简单地举行了婚礼。学术会议结束,钱七虎又回到西安,从此二人两地分居,长达16年。
与记者谈及此事时,钱七虎说:“好多人问我分居这个事。在我们看来,组织需要你,你就去做,这是很自然的事。我爱人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一说她就同意了,没有任何意见。”2019年,决定将800万元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金悉数捐出时,两人也是以同样的速度达成了一致。
多年来,家中大事小事都是袁晖操持,除了做饭,特别是烧鱼——那是钱七虎的专长。他在苏联读书时,中午吃食堂,为了省钱省时间,晚饭自己做,逢年过节邀请苏联师友前来聚会。
钱七虎爱吃鱼,也就喜欢烧鱼,熏鱼、清蒸鱼都会做。直到两年前,袁晖出现了老年病前兆,“总忘事”,钱七虎请了保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也改由保姆做。每天,钱七虎晨练回来,叫醒袁晖,给她量血压、吃“早上要吃的八种药”,然后带她做手指操,“可以延缓记忆力衰退”。他竖起三根手指:“她的事有三件:量血压,吃药,做操。”
钱七虎七岁时父亲就因病去世,母亲一人抚养五个孩子长大。“我母亲很少考虑自己。她一个人住在乡下几十年,从来没和我提过把她带出来。”母亲80岁时,钱七虎把她接到身边,六年后母亲去世——母子相处时间太短,这至今仍是他心中的隐痛。回忆至此,一向沉稳庄重的钱七虎声音哽咽。
刘舒扬 云利孝(摘自《环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