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猪小浅
来源:猪小浅(ID:zhuxiaoqian0214)
2016年,我交了个男朋友。
他叫韩洋,是个妇科医生。
我妈住院的时候,我把CT片子顺便拿给他看。可他皱着眉毛,关注点跑偏了。他问我说,你妈断过两根肋骨吗?
我当时就愣住了。我说,我不知道啊?
他说,看起来像是被打断的。
我心里一塌。这事能瞒得了我,瞒不了我爸吧?
他一定是知道的!可我和姐姐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爸我妈明明是公认的恩爱夫妻,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妈叫杜萍,是个要强的人。
当年是他们村里少有的,考上高中的女孩子。
可惜,我外公没让她上。
外公家里,四女一男,我妈排行老四。外公给她起的名字叫多多。就是多余的意思。
要不是上面有三个姐姐挣钱带弟弟,她连初中也读不完。
19岁,妈妈就被外公嫁给邻村的吴阿森。因为吴家出了200块彩礼,加一辆自行车。
摆酒前,他们只见了三四次。
那是1984年,阿森20岁。结结实实的小伙子,说话有一点点口吃。此时,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没出嫁前,我妈心里对婚姻还是抱有一点幻想的。
想自己也许会嫁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有一个温暖的窝。
可阿森别说知冷知热了,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和朋友打牌。两个人连句话都很少说。
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台收音机。
我妈晚上干完活,总是坐在床上听一会儿。
她喜欢李谷一,声音又甜又美,电波嘶嘶啦啦的杂音,也挡不住泉水一样的歌声。
有一天,电台播了那首很有名的《乡恋》。我妈说,以后有钱了,真想当面去听她唱歌。
阿森笑她,别做梦了。人家大明星是有钱就能看的?得够级别才行。
我妈拿拳头捶他,说,看不到我还不能做个梦啊。
这个连梦都不让我妈做的吴阿森,就是我爸了。
我爷爷家里四个孩子,都是儿子。
我爸排行老四,性格又不讨喜,爷爷奶奶都不怎么喜欢他。
家里最破的房子,最偏的地,都分了给他。
1985年的11月,我姐出生了。
我奶奶叫了产婆来家里,一看是个女儿转身就走了。她站在院子里对我爸说,是女儿,赶紧准备下一个吧。
我爸说,你又不少孙子,急什么。我老婆怎么样了?
我奶奶没理他,一个人走了。
我妈第一次生孩子,浑身累得没有一点力气,手脚冰凉。
但我爸的那句话,从窗外隐约传进来,把她的心暖了。
我妈坐月子,没人来管的。
外婆说要照顾我小舅,来不了。奶奶更是一面不露。
只有二伯母空闲的时候,过来帮个忙。大部分都是我爸照顾我妈。
我们这边,男人很少下厨房。
可我爸不在乎。二伯母过来的时候,他就跟着学。二伯母回家,他就自己动手做。
那个年代家里穷,吃个荤菜不容易。
有一天,我爸熬了一大锅鸡汤给我妈。我妈惊讶地问他,哪来的?
我爸笑咪咪地说,别问,吃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听见奶奶在村里扯开嗓子骂街了。我妈推我爸,你偷了妈的鸡啊?
我爸还没睡醒,懒洋洋地说,要不我还能偷谁的呀。
我妈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妈就是从那时起,对我爸改观了。在她眼里,男人好不好,不是有多大本事,而是愿不愿对你好。
其实,我爸就是那种慢热型的人。
他和不熟悉的人在一起,不爱说话,可是熟了之后,又对人家一腔热血。
可能从小他有点口吃吧,又不被父母待见,心里一直是自卑的。
我大伯结婚之后,大伯母就鼓动他分家。那时候我爸初中刚毕业,最差的都给了他。他也没话说。
当初大伯许诺,将来我爸结婚,彩礼他出。
可等我爸结婚的时候,我大伯母就出了20块钱。她说嫁过来之前,不知道有这事。
从小到大,我爸这种哑巴亏吃得太多了。不会争辩。分家之后,爷爷奶奶跟着大伯。另两个伯伯也相继结婚。
我爸自己一个人住在村口的破房子里,有时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孤儿。
直到我妈带着大红的洗脸盆被褥嫁过来。
这破旧的小房子,开始像个家了。
1987年,我出世了。
作为家里的第二个孩子,据说我奶奶看见我,骂了句很难听的词。
我爸当时就火了。
他说,那是你亲孙女,骂她就是骂你自己。
奶奶本来就不喜欢他,更生气了,说他让我妈教坏了,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一直觉得这句话是道德绑架,逼着一个男人放弃是非对错的判断,站在老婆的对立面。
还好我爸不吃这一套。
在他脑子里有一个很简单的逻辑线,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那个为他生下两个孩子的女人,给了他爱,给了他温暖,给了他两个可爱的小天使。
他当然要维护她。
那天晚上,我爸和我妈商量不再生了。村外面有人打工开始赚钱了。
他也想出去试试。
我妈说,行,你先去试试水,等孩子大点,我们三个找你去。
1988年,春节之后,我爸背着我妈亲手做的铺盖卷,离开了老家。
那时我们家里已经非常穷了。
因为生我,罚了很多钱。
我爸跟着朋友去了福建,进了一家台商的卫生纸厂。那时候,工厂的条件特别差。
工作环境差,住宿条件更差,所谓宿舍,是十几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
许多人干不了几个月就跑了。
但我爸特别能吃苦。他给我妈写信说,萍萍,虽然现在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但这边太发达了,我一定要把你和女儿接出来。
而我妈带着我们姐妹也特别辛苦。我爸不在,婆家人几乎都不帮我们。
我妈下地干活,就带着我们姐妹俩。
我们从小就懂事。我妈下地干活,就用绳子把我们栓在树下面,隔一会儿过来看看。
有一次,我大伯母路过看见,笑着问我妈,你这是栓狗呢?
我妈后来说,为这句话,我记恨她一辈子。
1990年春节,我爸第一次回家。
我和姐姐都不认识他。他抱着我们亲亲这个,亲亲那个,吓得我们哇哇哭。晚上,我们都睡了。我爸才给我妈拿出买给她的礼物。
一个小小的随身听,还有两盘李谷一的磁带。我爸给我妈戴上耳机,放了那首我妈最爱听的《乡恋》。
他得意地说,咋样?有没有大明星给你唱歌的感觉?干部级待遇。
我妈坐在床上,静静听着。她本来想怪我爸乱花钱的。
可当甜软的歌声,轻巧地盘旋在头上,她说不出话了。
她把头,轻轻靠我爸的肩上,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这些年,受的委屈,吃的苦,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那一次,我爸不止是来看家人,也是来接我们的。
他攒了点钱,要和朋友合伙租铺子,做生意。
我们跟着爸爸过去,才知道我爸去了石狮市。
可以说,这里是我们家的第二故乡了。
我爸最初在旧汽车总站那边的服装批发市场开的铺子。刚到的第一年,我妈在家里带孩子。
第二年,赚钱了。
我爸就请了保姆,看我们。然后手把手的教我妈看账本,谈生意。
我妈那时候不愿意的,觉得女人在家带孩子挺好的。我爸说,生意上,我得有个信得过的人。
就这样,我妈被我爸强行拉出了家庭妇女的轨道。
其实,我爸总说我妈比他有商业头脑,特别是搞服装。我妈对流行趋势把握得很准。
1993年,我爸的合伙人赌博,家底输光了,还偷动了货款。
那是爸妈生意第一次遭遇打击。
他们到处求人借钱。我妈说,当时难得想死。半夜上厕所,看见我爸一个人躲在里面哭。
压力太大了。毕竟,他们是没有退路的人。
我爸哭着和我妈说,我输不起。我要是变回一无所有,我怕我没勇气重新进厂了。
而我妈又何尝不是怕得要死呢。
她更怕一无所有之后,自己又要重新回到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村子。
还好最终在朋友和市场一个领导的帮助下,从银行贷到了款。
爸妈这才渡过了难关。
最终合伙人退股,把铺子全给了我爸妈。
那一年,真是特别不顺。生意上受了朋友的骗,感情上也触了礁。
其实这事和我也有一点关系。
家里那个保姆,我叫她黄姨。
黄姨40出头,干活麻利,对孩子也有耐心。爸妈对她还挺满意的。
那时我姐已经上学了,黄姨一个人在家带我。
有一天,我妈回家拿东西,听黄姨在卧室里,教我叫她妈妈。我妈气得一推门,看见她把我妈最贵的裙子穿在身上。
事情败露之后,她不但不道歉,还说我妈傻,一个女人,不好好当妈,当妻子,跟男人跑生意。
她说,你男人多好啊。你不愿意当他老婆,当他孩子妈,我愿意呀。反正,你老公对我有意思。
一瞬间,我妈觉得五雷轰顶一般。
我妈把我爸叫回来对峙。
我爸说,没有,她胡说。
黄姨婊里婊气地说,对对对,我们什么也没有。我胡说的。
我妈气得呜呜哭。有时候,人不怕硬碰硬,最怕碰见不要脸。
而我爸当场把黄姨辞退了,给她结账让她走人。
我妈质问我爸,你不让我照顾女儿,是不是就想找人替换我。让女儿都不认我这个妈。我今天要是不撞见,你们是不是就得逞了。
我爸脸憋得通红。他说,你爱信不信。
有关这件事,我记得不太清楚。太小了。
爸妈也不愿意提起。只有一次,整理旧相册的时候,看见了黄姨和我们一家的合影。
我妈说,那个黄姨身世挺苦的,老公和儿子车祸去世,无依无靠。可能心理不平衡。
那时我都上大学了。
我问我妈,你那时候到底怀没怀疑我爸?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别告诉你爸,我怀疑过的。
可有一次,你爸喝多了,和我说,男人有钱找小三的事他看多了。
他不想考验自己,所以早早把我接过来,跟他跑生意,一是创业他需要个可靠的伙伴,二是我在身边,能看着他。
我惊讶地说,啊,他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我妈说,年轻时候,我也觉得爱情要经得起一次次的考验才是真爱。
但年纪大了才懂,爱情是经不起考验的。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你三天没吃饭,地上掉了100块钱,你捡是不捡?聪明人不会用这100块钱去检验别人的道德水平,而是不让自己和别人陷入这样的处境。
你爸是聪明人,才有今天的成功。
我忽然觉得,我一直小看我爸了,也小看了我妈。
以前在我眼里,爸妈一直是从农村出来,一路打拼的生意人。
时代给了他们机遇。只要肯吃苦,就能成就事业。
但成人之后,我才发现我错了。
虽然爸妈连高中都没上过,但他们一直在参加各种培训班。
我妈英语几乎零基础,后来,和外商口语交流,不用翻译。我爸不止参加商企方面的培训班,还会学习哲学方面的东西,尤其对孔孟之道什么的,喜欢研究。
他们那一代人,都好有精力。
他们两个还经常在饭桌上,互相交流看了什么观点,学到什么知识。
是我上大学之后了,心理学课上,老师讲爱情鸡汤。
她说最好的情侣关系是共同成长,共同进步。
许多女人被困在家庭主妇这个身份里不能前进,可男人却不断提升发展自己。这样的话他们爱情的基础就没了,维系婚姻关系的,只剩男人的责任心和道德感。
我一下想到了我爸我妈。
原来他们的爱情才是高阶的。不是爱得死去活来,而是计划着,携手走完一生的爱情。
我爸是1998年开厂的,生产贴牌衣服。
我妈在生意上,一直是最好的搭档。
04年,我姐考上了北大。我怂一点,06年 ,考上省内一本,法律专业。
我姐毕业后,去了德国。而我特别恋家。
可能我是家里的老小吧。我妈总鼓励我出去看看,可我真的胸无大志。
隔两年,爸妈就带我和姐姐回湖南老家看看,请大家吃饭。
我妈每次都要叫上大伯一家,当面夸一通我和姐姐如何优秀。这么多年,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当年的嘲讽。
我13年过了法考,进了一家律师所。
也是这一年,我妈左乳有硬块的。还是我爸发现的。他让我妈去医院做检查。我妈说,没事,也不疼。年龄上来都会长。
结果到两个月后,硬块开始疼了。
我妈这才去医院检查。乳腺癌。
拿到报告的时候,我爸对我妈说,没事的。现在都能治好的。
可是眼睛里的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那几年,我妈挺艰难的。
手术,化疗,每一项目都是折磨。而我爸在公司里基本是半隐退了。
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我妈。
许多人都挺诧异。大家都觉得我爸是个奔事业的人,没想到他会为了老婆,回归家庭。
可我和我姐都不意外。因为爸爸和妈妈一直形影不离。
我爸看着我妈化疗掉光了头发,就给她买各种各样的假发。
我妈说,不用了,人老了,都要掉光的。
那一年,我爸50,我妈48。
我爸固执的把假发戴在我妈头上说,我还没批准呢,不许老。
从小没见过我爸任性,像个无计可施的孩子。
其实,这个病治愈的人很多很多。
但偏偏我妈术后两年就复发了,还转移到了锁骨上。
那是2016年了。
我刚恋爱。因为常常往医院跑,被个年轻的医生瞄上了。
他叫韩洋,30岁,妇科小医生。我顺便把我妈的CT片子拿给他看。
他却问我,妈妈是不是断过两根肋骨。看起来像是被打断的。
我当时就愣住了。
如果是真的,能瞒得了我,瞒不了我爸吧?他一定是知道的!
晚上,趁着我妈睡着,我把我爸从病房里叫了出来。
而我爸讲了个无比震惊的秘密。
这件事,涉及蛮多的。
我只能说个大概。
是2007年,我和姐姐都在外地上大学。因为我爸和一家本地公司发生了纠纷。他们找来了帮会成员,把我爸妈囚禁了三天。
期间,各种胁迫。
后来我爸他们厂子的人找过来了,有一大群人。绑架我爸的人,逃跑之前,对我爸下了狠手。
眼看着我爸吐血,还有人拿起铁锹猛砸。
我妈手脚都被绑着,可她挣扎着跪起来,扑在我爸身上,替我爸挡住了最疯狂的几下,导致她的肋骨被砸断了两根。
我爸说,我是个男人,应该保护你妈的。可她却不顾自己安危保护了我。我觉得挺丢脸的,我欠你妈太多了。你妈为了维护我的面子,也一直守着这个秘密。
我听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我和姐姐无忧无虑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我们的爸妈竟然经历着这么可怕的事。
我是那天才理解了我爸对事业的懈怠。
有时候,公司发展得太大,涉及的利益就太多太深了。
能激流勇进,是勇气。能全身而退,是幸运。
我妈知道自己复发之后,就坚决不做手术了。
我爸尊重她的意思,我妈接受了保守疗法。
我爸还找了名贵的中药给她喝。
有一段时间,她精神特别好。我一度以为奇迹发生了。
可是到了2018年,我妈的身体就像雪崩一样垮掉了。
十月,秋高气爽。却是我妈最后的时光。
我爸不眠不休的陪在身边,任何事,都不假他人之手。
有一天,我妈一点东西也吃不下了。
睡一会儿就说疼。所有药都顶不住了。凌晨时分,她半倚在床上,和我爸聊天。
天空泛着隐隐的蓝,有流云卷成白色的幡。
我妈说,想起你送我的那个随身听了,用了好久。后来搬来搬去的,弄丢了。
我爸说,想听乡恋啊?
我妈说,想听。
然后,我爸就开唱了。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我爸的声音又老,又沧桑,像裹着风与沙的夕阳。
而我妈就枕着他的歌声,安然走了。
她的一生这样艰难,还好生命的尽头,有爱一直在守候。
我妈在微信上,给我爸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带我走出来,给我这么精彩的一生。
我爸把它刻成了妈妈的墓志铭。
2022年的今天,是妈妈离开的第四个年头。
我已经嫁给了韩洋,生了对双胞胎。
上个月,我姐终于从德国回来了,依然单身。
隔离结束,我带她去拜祭了妈妈。
我姐跪在坟前,说,妈,我拿下博士了。妹妹也过得很好。我们都是厉害的人。今年过年我就去找大伯母替你吹牛,你放心吧。
我被她搞得又想笑,又想哭。
爸爸从公司里完全退出来了,过起了退休生活。
年纪大了,他找了个住家家政,打理日常。
性别,男。
韩洋多少知道些我家的事。他说你爸还挺逗的,你妈都不在这么多年了,他还在意。
我说,谁说我妈不在了,她一直在我爸心里。
他很想她,我知道的。
有些爱,从未提及,因为从来就没有忘记。
前几年,有部热门的动画里说,只要有人记得,死去的人就会在另一个世界安好的活着。
我想,我的妈妈也一定是吧。
舒服地坐在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听着她老旧的随身听,安然地等待着某一天,与相爱的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