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鸦火堂
电影《海的尽头是草原》,有两个印象最深的地方。
其一就是人文色彩。历史叙事与当代情怀的交织。其二就是导演尔冬升,对这类题材的驾驭与埋藏在其中的隐藏叙事。
★先说人文色彩,电影不同时空的两条主线,两个视角。
当代线索通过一位老人(陈宝国)寻找自己亲人为由头,随后引出回忆线索,大历史背景下的往事。“三千孤儿入内蒙”,看上去比较唬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内蒙古牧民收养了这些孤儿,这么说接地气了。
可见,该片是不同时间线是“寻找”与“收养”的主题,核心都是亲情,区别在于一个有血缘一个没血缘。
萨仁娜(马苏)一家的故事笔墨非常详细,小杜思珩漂泊到草原,思乡心态导致她抗拒着草原所给予的一切,而收养她的萨仁娜则选择了包容,这也是同类关于“收养”主题的电影的共同特征——亲情的无差别,甚至带着善意的“偏向性”。
比如电影吃奶豆腐那段,牧民一家自己都舍不得吃,反而留给远方而来的孩子们,哥哥那木汗(王锵)还向阿爸伊德尔(阿云嘎)“告状”,说妈妈对妹妹比对自己好。
从电影里也能看出,那个时候大家生活都很艰难,却依然收留了更艰难的孤儿,且把好东西留给他们,这是一种奉献。
所以,片中萨仁娜(马苏)一家的形象,不就是小学课文里,列夫·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穷人》中,桑娜一家吗?
“在一个浪涌风吼的夜晚,渔夫妻子桑娜在等候亲人归来时,发现邻居去世,出于善良和同情收留了邻居的两个孤儿,待渔夫归来,正和她的想法一致,作品精细地剖析了渔夫妻子桑娜的心理矛盾发展过程,表现出渔人夫妇宁可自己吃苦,克服困难,也要帮助邻居的高尚品质。”
我相信很多小伙伴都看过这篇文章,“对‘穷人’深沉而宽厚的爱心进行了真诚的赞美,赞美母爱本能”。该片萨仁娜一家的故事,可能也参考了这篇名著。
艰难岁月中的人情温暖,是有代入感的。
也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在农村,大家生活也都很拮据,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根本没什么内卷。也乐于分享,夏天傍晚经常好几家邻居凑在一起吃饭,有什么土特产或者买了什么东西,也会分给大伙儿,都很淳朴。
而如今,在这个高度发达的时代,(都市)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却越来越明显。我觉得导演拍摄这部电影的动机之一,就是希望通过这个故事,感受人情温暖,唤醒埋藏在我们心底已久的热情,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用句俗话来说,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再说导演尔冬升。
一位港片导演,为什么会拍摄这个题材,又是新中国往事,又是少数民族,一开始会觉得这样的组合异常另类,甚至还有点不搭调,但看完电影之后,尤其是读懂电影的隐藏剧情,你就会发现,这样的组合,给这类电影(就是主旋律),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
“三千孤儿入内蒙”,是一段厚重的历史。南方受灾的孤儿,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北上,能接纳他们的只有内蒙古。孩子们在草原上如何生活,这个故事一看就很“大”。
首先,导演尔冬升,在这批港片导演里,是非常擅长拍现实题材,比如导演处女作《癫佬正传》还是《旺角黑夜》这些作品。
不过他毕竟出自“娱乐至死”的香港影视圈,所以尔冬升的电影,与贾樟柯、吉姆贾木许这类纯粹的现实片还是有区别。尔冬升的作品格式,是在港式类型片中,努力挖掘现实的一面。
比如《新不了情》里庙街烟火气下,底层街头艺人与落魄音乐人之间的故事让人印象深刻,《忘不了》这种爱情片,也将镜头对准了小巴司机;就连《烈火战车》这种竞赛片,飙车场面不是核心,而是在其中寻找爱情、家人和生命的答案。
说白了,尔冬升是一个喜欢在类型片中“找不同”的导演。
《海的尽头是草原》,有着厚重的历史背景,有着广袤的草原,之前预想到该片大概率会是那种“波澜壮阔”的主旋律。但尔冬升来了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能看出尔冬升导演给这类题材找了个不同的角度,尽量消解故事中原本厚重、壮烈的风格,而是选择了以小见大、以个体寻亲的角度,提供了不一样的观感(至少跟传统主旋律电影或者导演的感觉不一样)。
首先,以当代人的视角,寻找亲人的主线,倒叙的结构,带动叙事上的自由视角,并设置了亲情线索的悬念,也让观众跟随着主角时身影和叙事的悬念进入的往事情景之中,将妹妹的故事呈现而出,这是非常典型的类型片叙事。
在这个基础上,再展开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进入到“收养”的故事,内蒙牧民的热情与无私让人敬佩,而妹妹的故事也让人心碎,从而呈现出不俗的情绪张力。
这样的叙事手法,可以消解掉对这段历史往事的陌生感,并且“寻亲”与”收养'的体验,也能增强当代观众的共情,让两个时代的故事,历史叙事跟现实情感完成了关联(马苏演得太好了)。
其次,作为创作者,在追求故事里真实元素增多的同时,也延续着他自身叙事者的意志和欲望,但多多少少受到现实主义风格的限定,因为尔冬升是香港导演,要表现内蒙古草原生活和文化,他需要完成一个从理解到认同,从发现,再到最后表达。
所以在电影里,导演用了“浅叙事”的手法,没有让自身风格喧宾夺主。而且仔细研读故事,就会发现这个故事尤其是后半段,戏剧冲突很强,但导演也尽量消解故事里的戏剧性,而是尽量还原事件原貌。
从某种程度上,导演与片中角色,在心态上其实是统一的。
比如陈宝国饰演的杜思翰,我觉得导演有意无意地在该角色身上投射了自我。从上海到内蒙,60年之后“寻亲”之旅,实际上隐喻着香港电影人,他们何尝不是在北上的“寻根”呢?
还有小女孩杜思珩,她初入草原的时候也是各种不适应,甚至一度想要离开,但最终还是在包容之下,消解了乡愁,最终融入草原。
我觉得这也是隐喻了北上内地的香港电影人,因为二者的工作模式完全不同。而尔冬升作为金像奖主席,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在调和着内地与港片之间创作差异,这一点也能从本片中找到答案。
终究而言,电影代表了香港电影人对新中国那段历史的再现。用电影博士左衡老师一句话来形容“用草原的雄浑把港片文艺味道的调性进行了提升,并将其汇入到中国宏大叙事主题里”。
香港导演北上内地,与电影里上海孤儿来到内蒙古并最终融入草原,戏里戏外竟然完成了统一。
最后必须要突出一下,隐藏在片中的哲学观点和宿命论。
全片两个带有哲学互文地方,非常值得品味:
★其一,陈宝国饰演的杜思翰寻找自己的孪生妹妹。他自己得了脑癌,生命将要走向终点之际,向生命的原点来寻找,寻找生命,寻找亲情,有着哲学观的意味。
而孪生兄妹的设定,也是一种隐喻,联系起故事的起因和背景,他实际上是在寻找“自己”。
因为杜思瀚的故事不仅仅是寻亲,还在(寻亲)过程中完成了自我救赎,他是带着赎罪的心态,把多年的心结告诉了妹妹,隐喻找回自我。并用自己的人生和发生在过去的一段往事,不经意间影响到了当代一对兄弟(导游)。
亲情的和解,贯穿在影片寻亲的过程当中,隐喻情感可以穿越时空。
★其二,就是那位独居的蒙古族老人,全片最苍凉厚重的地方,老人的故事,以及伊德尔和萨仁娜他们对待朋友父亲的敬重,也呼应了最后的杜思珩的结局。
当杜思珩以那木汗的身份活下去的时候,代表了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她放弃了回故乡寻找答案,至此杜思珩已经“死去”,活下来的是“那木汗”。杜思珩也是完成了救赎,也代表着多民族相互融合的内核。
但当杜思珩放弃自我身份的时候,几乎也代表了,生母要背负一生的罪恶与愧疚。毕竟在当时极端环境下,母亲不得不面对“二选一”的道德悖论,但跟《唐山大地震》里“两个只能活一个”不同,本片里她其出发点,是让“两个都能活下去”。
但在她内心中,她始终在愧疚,甚至她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直到死亡之前,也一直在寻找女儿,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PS,这也是母爱的一种表现,生母与萨仁娜一个送走,一个收养,目的其实是一样的。
而如此心态,也体现在杜思翰身上。
因为他小时候的举动,导致被送走的是妹妹,比起母亲的愧疚,他是更多的是胆怯,不敢去面对这件事,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去找妹妹原因。直到他自己也得了脑癌,在母亲的拜托下,才最终鼓起勇气,去面对一直以来的心结。
所以这两条线的故事,是这对孪生兄妹的双向救赎。
尔冬升毕竟是香港导演出身,这是典型港片宿命感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