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扬
山峦在晨雾中升起,木鼓和短笛唤醒虫鸣,火塘毕剥煨热一壶浓茶;这里是祖国西南边陲之一隅——西盟:一抹洒落在高山峡谷间的翠。这块丰饶的沃土,滋养了斑斓的民族文化、塑造了刚毅的民族性情。同样是在这块见证民族团结的热土,盟誓碑无声矗立,留下无数感人至深的故事与传奇。由青年作家苏钰琁创作的小说《七日》,即是一部书写佤山风情、吟咏民族情谊的精悍作品。作者巧妙地运用倒叙、插叙等手法,以李保罹难的“七日”为引,铺开一组西盟英杰的速写,将西盟慷慨悲壮的革命抗争史浓缩于紧凑的七个章节,写尽了佤山的灵秀与豪迈。
拟景:一碗茶香
时间拨回1950年。这一年,云南解放,三迤大地气象一新。然而在毗邻缅甸的边境地区,国民党反动势力包藏祸心悄然布局,企图破坏团结、分裂国家。作者选择了新中国成立一周年国庆观礼这一标志事件,经由边疆少数民族头人与前往开展民族工作的同志的性格碰撞、观念冲突、坦诚相交等细节展开刻画,对比反动势力截然相反的利用与威逼,层层递进,将边疆少数民族同胞从戒心、疑心到安心、真心的转变自然串起。
有生机的创作离不了眼光。《七日》对西盟佤山风土人情的捕捉,直将读者移至斑斓民族文化的穹顶之下。在西盟的山路行走,“土黄的小道盘亘蜿蜒,看似把山切割开,其实是将无数山水缝了起来,将远近寨子连了起来”。树枝上趴着的竹节虫,在夜晚跳动火光的映照里惊了触角。风吹叶响,鸟雀啁啾。移步屋内,三脚铁架上煨着土罐茶,热气“裹挟着茶香往外溢”。 听着小雀啼鸣,是小雀带来了口信。若是出行,要卜吉凶、看鸡卦,鸡卦吉利,便可安心外出;若是不吉,则要择日出行。卜好了鸡卦,便是大饱口福的时刻:火塘的三脚架上酸笋烂饭、鸡肉烂饭滚烫,“咕嘟咕嘟冒着泡,绽放着一个又一个圆孔,像幼蜂正要从蜂蛹里钻出来”。用木碗满满盛上一碗,米香扑鼻……
对风物、陈设、习俗等细节的反复铺陈,缩近了读者与神秘民族文化的距离,使符号化的文化遗产瞬时鲜活起来。原始的自然风光呼应着朴拙的生活图景,奠定了全书的基调,也为随后故事的展开绘好了底色。在景物的点缀之间,情节游动起来;一碗茶香贯穿首尾,是旧情谊、是生死局、是患难情、是信念的最终抉择。大幕缓缓拉开,人物走上前台。
述人:活的灵魂
灵动的人物刻画,足见作者文字驾驭之功,也使整部作品富于生气,隽永而易读。
李保腰佩银刀,不怒自威。他是族人心中无可替代的西盟土司代办,多年守护一方平安。故事里的他总低低笑着,目光炯炯。敌人惧他、家人护他、族人敬他。邪祟躲不过他的眼睛、危难拦不住他的骁勇,然而,便是他少时救下的同族兄弟,在利益的蛊惑下使他折戟。 “这世上的骗术,并不在于骗子的谎话有多高明,而是在于被骗的那个人,他愿意相信你,才会被你骗。”——故事的开头,李保缓缓道。一语成谶,定格下错综命运里的悲剧。在被困以至罹难的七个日夜里,折磨、凌辱、利诱、威胁轮番上阵,他曾疑虑,却始终没有低头。作者借由他叙,使读者自李保周身之人获知李保其人,将李保的睿智、温良、勇毅巧妙地隐于其心腹、爱人、族人的故事中,娓娓道来,却十足引人。
拉勐虎背熊腰,翘起的胡子下满是开怀。不同于李保略带神秘感的人物叙事,作者对拉勐的描绘采用的则是直笔铺陈。作为佤族部落的大头人,他以智慧化解干戈,细致地维持着佤寨的和平与繁荣。他是佤族的勇士,是温柔的父亲,也是谨慎保守的头领。面对古老的传统和风俗,他在思想的斗争中超越了传统,接纳了党的邀请,跨出了佤山,走向了北京。在拉勐的世界里,反差与冲突是一组重要的性格构成。传统与新生之间横着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也形成了人物性格巨大的张力。拉勐大头人的人物身份与需要突破传统的两难——不再猎人头祭谷、信任“外人”走出佤山前往北京……抉择和冲突,恰反衬出人物的魄力与襟怀。
屈洪斋与鑫副官是故事中不折不扣的反派。为破坏民族团结、分裂民族情感,两人所代表的国民党反动派煽动西盟地区民族斗争,诱骗、挟持西盟土司代办李保出境并将其活埋。作者在塑造两个人物时,并未以平面化的白描对人性之恶展开复刻,而是以细腻、具有区分度的笔触使两个人物形象截然分开。屈洪斋之诈,对应的是他对国民党反动势力近乎疯狂的效忠,不论黑白、不计后果。在李保罹难前,他心中虽曾浮起一丝英雄相惜,但终于在开出的价码被严词拒绝后恼羞成怒,狰狞俱显。鑫副官之奸,对应的是其刁滑阴险的变色龙皮相、腐坏入骨的空洞精神,蝇营狗苟、笑里藏刀。作者多由鑫副官哼唱的曲段切入,将曲子的文艺与鑫副官的矫作直呈纸面。戏剧性的对比之下,其人猥琐之态尽显。巧妙的用笔,使人物立体而富生气,避免了千人一面的凝滞,也更好地将人物揉进了情节。
此外,作者还塑造了黑衣鹤发的舒炳忠、孩子气的雅海、眼睛会说话的妮轰、坦率却有些冒失的严春、身穿藏青呢子中山装的岩火龙等一批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借由人物装扮、神情动作、语言对话、环境烘托,寥寥涂抹,即令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而人物之间父子、夫妻、同志、战友、仆从的情感脉络,则为人物性格着上了颜色、为人格充实了血肉。纵观全书,人物立住,便已讲好了大半故事。
融情:一壶老酒
“敬今晚垂落的月亮。”“敬明天照常升起的太阳。”
李保罹难前,曾忆及少时与父亲的对话。彼时的温暖与意气风发,此刻已化作绝望与无限悲辛。闪现的一幕,简单的对话,暗示了人物的结局,也承托起人物复杂的情绪。这是我尤其喜欢的一段文字。在主人翁碎片式的记忆复现里,亲情、友亲、民族情、家国情层层叠起,唤醒了他残存的感官,确认了他最后的意志。
《七日》对人情的抒写是炽热而精巧的,正如作者笔下佤山的风土。李保和妻子娜朵的互敬,在初遇的舍命相救里,在事业的理解帮衬里;李保弥留时的牵挂,娜朵支撑病体的等待,则道出了两人在风雨年代里的并肩扶持。多年未见的木香阿姐,参加了革命,再见时依旧是岩火龙记忆里那个心地善良的友人。岩火龙小时候曾受木香救助,而故事的结尾,岩火龙追随木香的信仰,怀揣着守护的信念血洒故土。性急的“愣头青”严春,为了按时带拉勐前往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冲动批评了佤族信仰,威武的佤族大头人拉勐气急出了铁拳,老党员龚国清出面调解,二人冰释前嫌。木鼓敲响,送回了参加国庆观礼的头人们,也带回了对世界的新认知。剽牛盟誓,团结到底——人性的真与善内化于民族情、家国情,正如一壶老酒,清冽中藏着品不尽的醇香。
作者以情节打通情感,使读者得以经人物窥见大爱。灵动神秘的景象、可亲可敬的人物、炽热诚挚的情思相互作用,互为呼应;全书至此,精神浑然。
木鼓余音
云南的故事与传奇不少。尤近代以来,这片土地涌现出诸多仁人志士,他们深度参与到国家变革之中,投身于民族危难之际,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而稍显遗憾的是,关于这些历史片段、精彩故事的挖掘和表现,总白璧微瑕。小说《七日》,将历史的片段具化还原为一幅幅切近的生活图景,使历史中的人物跃然纸上,不再枯燥或板起面孔,一定程度上化解了读者与书中人物的隔膜,缩近了当下与历史时空的距离,是一次弥足珍贵的尝试。美中不足者,在有限的篇幅内,《七日》将代表不同民族、不同阵营的5组人物置入较短的时间轴中穿插描述,稍显局促,略微有损于故事精神内核的深化与传达。(《七日》,苏钰琁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定价: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