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洋忠
书名:《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
作者:宋尾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宋尾的名字,在大约20年前的诗歌论坛中,经常看见。一次,我们有诗发在同一个刊物上,又因其名中有一个“尾”字,故记忆颇深。为此,在我心中,宋尾是一个熟人。
近两年,经常听到他的名字,不是诗人宋尾,是小说家宋尾。幸而成渝相隔不远,今年在一个集会上,我们终于见了。他坐着,被喧哗所淹没。安静倾听,偶尔几句言语,不徐不疾,总说在要处。
他的小说跟他本人有着一脉的气息,故事徐徐讲来,不时冒出诗意和辨思,带着轻微的迷乱——“我觉得就像一个人趴在一条绳索,上边看不见来路,下面看不到尾端,你唯一的线索就是它,你要牢牢抓住它才行啊。”——也许,宋尾的讲述艺术,就是在这根绳索上慢慢产生的。
这根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绳索,很像重庆的路,错叠在拥挤的建筑中间,呈线状,岔口众多、高低起伏,似乎没有秩序。重庆的路,并不魔幻,只是更加复杂,行走其间需要更多警惕,因为你无法预知下一个岔口会冒出什么意外。
在小说集首篇《礼拜一闭馆时》开篇中,他写道:
“那时他还非常年轻,租住在上清寺附近一个叫做枣子岚垭的地方——从武警消防中队一侧的巷口拐入,顺着蜿蜒狭窄的老街一直下行,穿过丁字路口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在道路尽头,著名的人民大礼堂与斜坡的接壤处——有一栋陈旧的赭色单体楼。他住在第七层:约四十平的居室。”
在《聋哑人集会的地方》中,他再次写到重庆的路。是山城毫无规律、依山就势、略让人迷乱的路:
“这座城市很随意,轻轨可以从小区楼底穿过,停车场可以建在高楼天台上,火锅可以在洞子里烫,汽车可以在天上跑。”以及,“宝圣湖呢,就在这段老路的中段。沿着这个湖,也有分岔,一条路顺坡笔直而上,另一条路左拐沿湖边蜿蜒而出,走完这个湖,再爬一个很陡的山坡,就到了工业园区的边上……”
如果用“路”来理解这本小说集中潜藏的结构。那么,重庆生活,则潜入故事又在故事中悄然浮现,为故事提供了场景,提供了容器,提供了细节;当然,迷雾和幽径,也弥漫在文字中间。
横平竖直或套圈式的路网,构建不了重庆的山城生活,也构建不了故事人物的记忆。
错过路口,依托地理印记和科技导航,我们可以回头重来;对于生活,这种不经意的错失,只会让我们的人生越走越错乱、失真、惶然,一如回忆对记忆的篡改,也如叙述对叙事的瓦解。
重庆比寻常城市潜藏着更多不确定性。不确定性,已然成为我们习惯的时代生活的重要构成;生活,表面上看,熟悉又合理,同时又潜藏着种种不可知:是缺口、是漩涡、是出口。敏感者,终将拨响身体里的那一根弦,陷入漩涡,或者寻得出口。
《下汉口中》有这么一句话:“在一切习惯中,身体里一根弦被拨响了。”在《聋哑人集会的地方》中,他写道:“不知哪根弦拨了一下,瞬间就警醒了。”紧跟着又用另一句话解说记忆:“就是说,再熟的事物都是表面的,但事物总是运动的。”
小说中的人物,如我们一般,或多或少都被记忆、现状、未来、忧虑所困。其中一个说道,“我们这一生都在对抗。我一直梦想着逃离,并且成功了。”
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中,“我”被困于贫瘠,诗歌向我打开出口。《礼拜一闭馆时刻》中,礼拜三是女人的出口,与过去重逢是男人的出口;《我们的清晨》中,芭蕾是面馆老板老施的出口,老施死后,老板娘对面馆的坚守,是她的人生出口;《一个没有准备的地方》里,新郎逃离现实寻见老友;《那些荒芜的雨滴在夜里明亮极了》,各藏故事的男人和女人在古镇这个岔口相遇;《两个人住》男人和女人同居一室却无比疏离。
相对于前述,《大湖》和《聋哑人集会的地方》则显沉重。
《大湖》中的我和父亲,被卷入变幻的记忆“漩涡”中,遭遇着记忆和讲述的轮番挤压和反刍,父亲一生没能走出这个漩涡,我也没有能爬出在对父亲的记忆的漩涡进行拼凑的漩涡。可结果却是,“这让我觉得,其实没有人确切地抵达过真实。”暗示并不能得到真正的回应。
作者借故事中人多次说,故事中套着故事,故事中留着空白,才是好故事。《聋哑人集会的地方》中,李大同拒绝班长走进自己的生活,却在无意中卷入小渔的轨迹,尽管她对他不过几道背影、几句碎语。他主动投进漩涡,在聋哑人集会地等待着,这等待于李大同来说,就像一个聋哑盲人对斑斓声像世界的渴望。
这本小说集中的人物,一方面努力与生活贴近,另一方面又竭力保留着自己的微弱的辨听能力。随时代逐流的小人物,感知能力也许不够强,也许非常弱,但它需要清晰存在着,它咬着你的耳根反复念叨:你要么寻得“出口”,要么陷入“漩涡”。